雪下得很大,落于屋檐树间,悉悉索索作响。漠北的冬天来得早,素来苦寒,尤以这年为甚,十月初开始下雪,断断续续,至月末了,还没有消停下来的迹象。漠北燕云十六州皆是一片银装素裹,连澎湃汹涌的黑河都结了老厚的冰。晋州位于黑河之南,东南两边是连绵数千里的祁山,偌大的州县被群山黑水环抱,而眼下在一片莹白之中只是隐隐可见,仿似山水画中不起眼的点墨。
晋州立县久远,民风古朴,州中屋舍格局大抵相同,多是两进小院,前院为商铺米店,后院住家。西城一户人家后院的木窗正开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翘首而望,小姑娘皮肤白皙,面容秀丽,覆额的刘海下一双眼睛犹是灵动璀璨,她小鼻尖虽然冻的微红,但是一双眼睛仍是神采奕奕,不见半点怯冷。
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妇人推门进来,见此境况,连忙关上窗,嗔道:“这孩子,大雪天的开窗做什么?也不怕冻着”回首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柔声问:“墨儿,冷不冷?”妇人一身青布长袄,身形皙长,眉眼端正,右额斜下的发际下隐隐看见一块初生婴儿拳头大小的青红色胎记。
女孩名方墨,原是晋州西山乡的人,随父母搬到晋州不过半年余时间。她父亲方大福原是南方人,多年前家乡发大水,又撞上了瘟疫,一家五口人随逃难的大部队由南向北迁徙,到了晋州时,只剩了他一人。西山乡里胥苏洵见他虽然衣衫褴褛,却面目清秀,人也厚道勤实,便将闺女苏瑾娘许了他,小两口后来又得了方墨这个女儿,方大福自此就在漠北这片荒凉辽阔的土地上扎了根。
方墨摇了摇头,靠近母亲身边,看着她将炉子上的汤倒进罐里,将罐放进竹筒形盒子里,盒里面塞进些搌布,搁上隔板,上层又放上菜饭,再严严实实用棉布围好了,便说道:“娘,我跟你一起去吧。”
苏瑾娘边忙活边说道:“这外头冷得紧,咱家院子的雪都有半人高了,铺子里这些日子事儿又不多,你凑什么热闹?”方墨皱了皱小鼻子,小声哀求说:“娘,我呆在这屋里都快生虫了”苏瑾娘扑哧一笑,捏了捏女儿的鼻子,说:“哪来的鬼话?统共就在院里呆了二日天,你就长霉生虫了?听说人家南边的闺女在出阁前,那都是大门不出的,怎么就没听说有一个长霉生虫的?你呀”见女儿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又笑着说:“罢了,罢了,去把你的斗篷披上吧,可说好了,咱们去了就回了。”
方墨一扫哀色,笑嘻嘻应了一声,披上斗篷,苏瑾娘给女儿严严实实围好了,母女俩相携着穿过院子到了前面的铺子。
方家药铺里,除了掌柜方大福,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一身皂衣的男子正举着手,靠着柜台上说话:“哎哟,老方,你是没见着,那婆娘压根就是一疯子你瞧我这手还有脸,全是那婆娘抓的真真是个疯子啊,哎哟,哎哟,老方,老方,你就不能轻点,轻点……”
方大福边给那人抹着药,边笑着说道:“你管着你张嘴,至于招这个罪”他年纪约二十六七岁,面目白净,眉眼俊朗,又时常带着笑,说话又和气,虽是来这晋州不过半年时间,却与邻里相处颇为融洽。
那男子垂头丧气说道:“我,我也没有说什么,不就是夸她豆腐做的好,做的白罢了。”
方大福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一准是边夸人家豆腐做的好,边眼睛不老实的乱瞟……”看见苏瑾娘两人进来,方大福收了话题,回头冲方墨母女俩说道:“你们先等一会,我一会就完事了。”苏瑾娘冲那皂衣点头行礼后,拎着盒子进了次间。
方墨认得那男子,正是药铺的常客,名唤李进,当的衙门的差事,以前也是常说话的,于是凑到柜台边上笑嘻嘻问道:“李大叔,你这脸怎么了?”
李进不自然将脸转了过去,又将袖子往下扯了扯,盖住手背的抓伤,讪讪说:“这个,猫抓的,猫抓的。”
方大福也不揭穿,只对李进说道:“对了,你的伤这两天可要小心些,别沾了水,眼下这天寒地冻的,仔细别生了冻疮。这药膏子每日里也要抹上两三次的,莫要忘了。”
李进见铺子进了妇人,黑脸上平添了几分不自在,回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这回帐老方还是依着老规矩先记着,改天一并结了。”说罢提了柜上的刀,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