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盛三十年春闱,殿试阅卷完毕,头甲中挑出十位才学超众的仕子,宣进含章殿面圣,由圣上裁定状元等。
长宽不知多少丈许的含章正殿,通体用一人合抱不住的柱子支撑,几十根朱红立柱直耸穹顶,架起斗拱梁架,雕橼漆绘,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殿内上百余人,静如寂夜旷野。
孟焕之站在殿中垂目盯着地上的人影,十个身影斜立。右手第三兰色身影是杜家六郎,明显比身边两位站得挺直。左边第一是秦昭,比身边人高出半个头。
祖父当年死谏撞柱也在含章殿,会是哪根柱子?孟焕之心中估算,应该是左路中间两根柱子中之一。从祖父想到祖母,再到沧州城,出外游历时见过的世间百态,最后他忆起家中的妻子,清晨临出门时的娇态,不禁眼中带着笑意。
当天子细阅眼前十人所作策论,再坐在上首静静细观众人一遍,形态各不一:有畏手畏脚、噤若寒蝉者,另有气度从容、笑意不改者,杜家小子最显眼,站在殿中傲气凛然,如往常一样目中无人。这孩子,还需磨练!
天子心中微笑,最后把目光定中正中银衣翠冠的青年身上,交织出另一个故人,敬了他数年,心中恨了数年,也愧疚了几十年,只观文章,孟家后人学问不错,遂清喉说话:“孟焕之,朕读了你的文章,不染纤尘,名利富贵皆抛,唯一片赤子热心,甚好。”
孟焕之微抬目,恭身回话:“圣上过奖,小生惶恐。”语气平静,无一丝波动。
上首天子还在凝神细观孟焕之,几位阁老眼观鼻、鼻观心,垂目做老僧入定,金口一开,状元已定。安阁老仍想扭转乾坤,出列启奏:“陛下,老臣以为杜谦所作文章,气势恢宏,见解独到,更胜一筹。”
天子被打断思绪,略微不快,并不直面回答安大学士,转头瞧向杜谦问话:“子昂,你自己也觉得胜过殿中其余九位仕子?”常年身居高位,语调平静却饱含威仪。
杜谦心中不服,也看到一旁父亲使劲打眼色,勉强答道:“一两遍文章显不出真才实学,小生愿与殿中其余诸位共事,行动中见出真章。”
虽不是最中意的回答,也算低了头,以他的性子真是难得,天子并不介怀,只微笑道:“好,有今日几句话,你也长进不少。”
杜润大松一口气,生出这么个孽障,真是来讨债的。状元郎的位置又如何,虚名而已,以后日子还长,指不定栽在哪个坑里爬不出来,争一时长短不如争一世荣耀。
天子离座,踱着方步走近几位仕子面前,挨个走过去,最后在秦昭身前定住,负手笑问:“恩师当年便是探花,朕记得十几前年六郎也中了探花郎。今日小四郎站在朕面前,令人心中感慨万千,依稀回到几十年前,也在此殿中,亲眼看着先帝当殿考较学子,恩师当年风姿举世无双。”
秦敏站在原处转过身回话:“老臣当不起,离殿试当日已近五十载,陛下其时尚在稚龄,能记得情景当真好记性。”
“呵呵”圣上解颐,笑说:“朕不仅记性好,运气更好,能亲眼见证一家三代皆探花的盛事,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名。”
殿中众人私下打着眼色,圣上此举在意料之中,又觉得突兀,秦敏率先推辞:“老臣劣孙学问才识浅薄,不堪圣上如此厚爱,万望收回圣意。”
“老师莫做推辞,问问小四郎敢不敢当得起朕的垂爱。”天子看向秦昭,静待他的回答。
秦家三代探花郎,锦上添花之举,只不过是圣上在安抚老臣,秦昭心中明白,只大方施然回话:“天子有令,昭万死不辞,愿效犬马之劳。”
皆大欢喜,圣上安抚了旧臣,收卖了人心,心情舒畅,瞧着其他仕子也觉顺眼,挥手指着安顿:“都点了庶吉士,放到翰林院去。”他又踱到孟焕之面前,再次审视,眼前的青年沉稳大气,不卑不亢,假以时日加以捶练,必成栋梁之才。
天子扫一眼侧立的安阁老一脸不满,缓语道:“朕最惜人才,好为人师,可否有幸能收得一二学生,切磋学问,畅谈经史。”
闻弦知意,孟焕之当即扑地磕首:“学生不才,斗胆向圣上讨教学问。”
天子俯视匍匐在地的人,微笑说:“仍要唤圣上,该要改称老师。”听孟焕之改称老师,他亲手携起故人之后,只赞道:“不似故人,胜似故人。”
孟焕之谦卑低头,并不多言。听圣上笑语:“安阁老,朕抢了你的学生,莫要气恼,殿中剩余人等都要尊你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