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和几位朋友寒暄完毕,转身撞见其动作,挑眉轻笑道:“今天是七夕,沈小姐没有找你祭拜牛女么?”
“哎唷,你提她干嘛——”
众人闻言一齐起哄,玩笑说罢,都祝福他将来的婚姻。
范恒森挠了挠头,一人再发一支烟,“唉,多谢多谢。其实呢,要说与她游湖,还是同你们玩更自在。欸,阿凌,你别老拿她堵我呀。七夕乞巧的日子,你还不是带表弟出去玩——两个大男人的——”
陈凌和陆识忍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你听谁说的?”
“你家门房老胡阿,他车都叫好八百回了。老头子唉声叹气,但讲你今天是大忙人。”
陈凌心想果然是老胡个嘴巴上没门的,便觉无奈,因陆识忍在侧“虎视眈眈”,只顺着范恒森的话说他的确忙碌、抽不出身去捧场了。
朋友们不免失望,稍坐闲聊,见天色已晚,复又与陈凌道别离开。
一行人走到陈府门口。
范恒森的烟还没发到陆识忍手里,他见陈凌和另一个朋友聊着某古籍的消息,正想“暗度陈仓”偷偷塞一盒时,台阶下跑来一个曼妙高挑、青春年少的姑娘。
“范恒森!你叫我好找呀!”此人不是旁人,乃是范恒森的未婚妻沈小姐,面上气鼓鼓的。
几个爱讲荤话的少爷公子哥噤声不语,他们认识沈小姐的哥哥,自然也晓得这位小姐的厉害。
何况这是他们朋友未来的妻。
等范恒森被沈小姐拉着去游湖赏灯了,剩下几位朋友才动身往娼寮去。
至于陈凌,又坐在大堂里应付源源不断上门的掌柜和其他客人。
陈太太晚上出门抹牌,见陈凌还在家算账,气得笑骂他是“非要做七夕这天敲钟的和尚”,吩咐英宝把算盘和账册收起来,赶紧把表兄弟两个全赶出家去。
“你们好好地去玩,不要太早就回来!账有的算,可七夕一年就一回!”
此话不无道理。
她亦有些伤感:识忍样样都好,可惜明年便不在国内;眼瞧着儿子陈凌渐渐欢喜他,然而到底表兄弟是要分别的。
唉,她不晓得还能不能把犟脾气的小妹劝回国内。
横贯吴城的河道上飘来丝竹之声,大街小巷人头攒动。
因将入夜,蒸梅花糕、卖腊肠荷叶鸡等熟食的小推车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纵然是极节省开销的主妇,今天一手搭着先生的臂弯、一手牵着儿女,蓬松的发髻上别一朵绢花,再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
陈凌找不到人力车,街上人太多、把中央车道也占得水泄不通,他只能和陆识忍走路去城隍庙。
走到半路,陈少爷就累了,拽住陆识忍的手腕,微微喘气,“喂,你真想去看焰火么?”
陆识忍无所谓去看什么,见陈凌这么讲,就点点头,“表哥若走不动,我们就回去吧。”
“我怎么走不动!你也不看看,这样多的人,刚才我慢了一步,就找不着你——”
有一对年轻的学生你追我赶地从他们中间穿过,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撞散了。
蓝黑色的夜空中兀地绽开几朵烟花,噼里啪啦坠入远方的城墙。
人群发出欢呼声。
陈凌定睛再寻陆识忍的人影,满眼皆是黑发与灰肩膀,一张张圆脸、方脸欢喜地推搡着他往前走。
到底吴城有多少人口?一个七夕,比得上春节庙会了!
陈凌眼睛一瞥,看见下坡的路边的铁栏杆,强行挤出人流跳上去,翻坐在栏杆高处朝底下喊:
“陆——识——忍——”
有几个面孔转过来瞧他,黑白眼珠动了动,又为天际的烟花炮竹火光吸引了注意力。
陈凌找不见人,两腿晃了晃,前倾身体再细细地分辨每一张脸。
从其背后看,很像是要从铁栏杆上跌下去。
晚风不及人的迅疾——
陈凌突然被一只大手搂在怀里。
他感到后背传来坚实的触感,吓得真要摔下去,刚要挣扎,便瞧见抱着自己的腰的腕上相当眼熟的金表,耳边随即传来一声很有些克制的轻叹:
“表哥好不小心。”
“……你、你!”陈凌惊喜地上下看他,又去望底下乌泱泱的人头,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和表哥一样。”陆识忍没有说清楚,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陈凌听懂了意思,借其臂膀跃下栏杆,反复感叹他们彼此的默契。
他们并肩散步说着话,不意离开了热闹,走到偏僻的巷子里。
“算了,七夕的焰火没什么可看的,游湖赏灯也不必去——还是去吃饭吧?”
陈凌这么说着,撞到一个拎着竹篮的农妇。
他小声告罪,退开一步,便要和陆识忍拐到另一条路上去。
农妇指着篮子里的藕节,喊住陈凌两个:“扫吖门,阿余欸啊?务过动及一过。(少爷们,阿要藕啊?五个铜钱一个。)”
第一回离开村子进城卖东西,农妇动作说话都放不开,是以藕到晚上还没卖出三分之一。
陈凌大致听懂了,一时好奇为什么七夕卖藕,就问她:
“藕怎么卖?有什么说法么?”
农妇想起人家告诉她的官话,生硬地复述道:“七夕祭牛女要供藕节的。”
“怎么个道理呢?”陈凌以为这也是一种“增长见闻”,笑着看了陆识忍一眼。
剩下的官话农妇太紧张,忘光了,索性讲回方言,附带手势比划:
“藕丝连理,是永结同心的吉兆呀。我这里有五子藕,双生藕,少爷们你看这个、一节上又长出一个小小的,正是夫妻和睦相依的寓意。阿,我还有莲蓬,新婚的夫妻买回家供起来,很好有养(怀孕)的!”
她说完了,很期待地举起篮子仰着红扑扑的脸望两个年轻人。
难道不买么?岂不是耽误人家一片热诚?何况今天是七夕——呸。与七夕有什么干系!
最后买下两根最普通的长节藕。
他正愁抱着这东西去酒楼吃饭很难办,很不像个少爷,幸好偶然遇见游湖归来的沈小姐和范恒森。
“恒森,藕你要不要?”
“这是干什么的?你从哪里买来?”范恒森先接过一节。
陈凌屡犯不改,偏促狭使坏,打趣他们:“供牛女用的,永结同心呢。正好你们用的上。”
沈小姐一听,羞红了脸,轻咬粉唇,把遮面白网纱往下扯了扯,蹬着高跟鞋就跑了。
“哎!幼清!你不会穿这个洋样式的鞋,别崴了脚!”范恒森顾不上什么旧日同窗,什么朋友表弟,赶紧追过去。
剩下陈凌和陆识忍面面相觑。
“咳,这一节藕怎么办?扔了还是?”
“……表哥吃了吧。”
陈凌摇摇头,却没说怎么办。
他们吃过饭回家,陈少爷手里的藕不见了。
酒楼十点勉强打烊。掌勺师傅今天累坏了,坐着享受徒弟们的孝敬,说到额外给陈府少爷做了一盘清炒藕丝。
“师傅,这不是我们家的菜色罢?”
“废话!蠢货!”
“那岂不是不规矩……”
掌勺师傅用筷子狠狠地抽徒弟的手,大骂道:
“你不想想那是谁?他就是把一荷塘的莲藕带来,我也能变着花样做一桌满汉全席!何况一节新鲜的藕呢。东西不值钱,少爷们就是爱个意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