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不出两天光景,陈凌已收齐许家庄与邻村几户人家的田租,即将回顺化村和王管事碰头。
雨后天气重新热起来,稻场上满是金黄色,几个小囡蹲在地上画画、玩虫子,渴了饿了便朝一旁的姆妈要香瓜吃;他们的姆妈正搬了张竹板凳坐在树下整理豇豆干,细声拧眉骂了一通,还是站起来去捞盛放于井下冰镇的白梨瓜。
“要青的,姆妈,青的脆!”
“对,姆妈,白的忒软,留给奶奶吃!”
“噢,那么没有姆妈我的份?……”
三两山坡外。
陈凌几次推谢,还是拗不过赵义忠的好意,收下两包春茶拢在袖中,看陆识忍一个人站在远处银杏树下、脚边几个小囡吃瓜吃得满脸都是汁,便朝他招手喊道,“陆识忍,你过来!”
赵义忠还欲和陈凌攀谈一二,他的儿子顶不会来事,说要下田巡逻各处捕田鼠的笼子;故他只能尴尬地拱拱手,暗中踹了儿子屁股一脚,父子两扛着扁担一前一后走远了。
“什么事?”
陆识忍此时心情显然不错,将笔记簿夹在腋下、气定神闲地站定,眉眼舒展如沐煦风,倒把气势汹汹打算教训弟弟的陈凌看愣住了。
“咳。……你真够不害臊的,站在孩子堆里眼巴巴瞅着他们吃梨瓜,没瞧见人家姆妈已很怕你么?在乡下少乱跑乱问,你自己不晓得,说不定就坏了别人的规矩,平白惹事闯祸。”
“嗯,好,我知道。多谢表哥——”陆识忍嘴上如此说,目光仍不时看向那边,掩下羡慕与祝愿,“有劳表哥挂怀。”
如果母亲没有去英吉利;或者当时他懂得什么是永久的分别、预见一个人乘电车上学的孤独,无论如何一定要随父母坐船——
陈凌绕到陆识忍前面,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叫他回神。
渐西垂的一轮孤圆挂在树叶与树枝的缝隙之间,粉霞玫云与金白色光束从陆识忍身后照过来,照得他后背发热、喉咙干痒,而最终极轻柔缱绻地停留在陈凌的桃花眼里。
一副风流相貌染上薄怒之色,旋即展颜,灿烂若朔日平旦:
“陆识忍,我不晓得你始终在外面干看着,这有什么意思。你总是看,看我,看别人;总是问,问我,问八竿子打不着的男男女女。可你晓得那个瓜叫白梨瓜了究竟有什么用?”
“我——”陆识忍心脏慢了一拍,尚来不及反驳。
翳目的诗人荷马奔赴特洛伊战场,临行前把最后的灵光赐予他。
年轻的作家隐隐感到自己即将迈过去、迈过一道写作的沟壑。
轻而易举,而心醉神迷。
“就说刚走了的老赵。你是晓得他叫赵义忠,他穿的不大好,牙齿有病痛,家里几口人,租了几亩地——你到底拿你以为的‘农民’‘乡汉子’去套他!他年轻时还是个考中秀才的风光大少爷呢,你阿晓得?你便晓得了,可知他心底家道中落、卖妻鬻子、举家食粥三载的痛苦么?”
“我——”
“这也是我胡诌的。他到底怎样一个人,凭你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倘若看得清,换我叫你哥哥!”
“……”
陈凌似乎意识到他的笑和他的长相在性格冷峻的少年身上同样奏效,于是自觉地、又像是被什么诱惑似的上前半步抱住对方,凑在其耳边说话,声音近似呢喃:
“陆识忍,你别总是一个人在外面站着,好歹也走进来一回,什么我们、什么你……你便是我家里的人,馋外头孩子们的吃食做甚么!你想想你的心,想想你要到哪个人堆里去,再与我尝尝白梨瓜的滋味。好不好?嗯?”
将来去洋人的国家生活,金发碧眼非我族类,难道还是一个人站着?
你这家伙!
你这混账——
小囡们吃完甜瓜又嚷着要吃绿豆汤,排成一列朝他们的姆妈卖乖巧。
孩子们的吵闹欢呼声盖过了一切。
陈凌被陆识忍推开时视线忽然模糊不清,偏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你、哭了?是我……”
陈凌胡乱揉眼睛,噗嗤一笑打断他,四下打量,趁陆识忍不防备作势要拿笔记簿:
“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
“现在不行!陈凌你——”陆识忍没能拦住风的干扰。
横跨左右两页的一整幅钢笔素描明晃晃地在热风与红日的冷静注目中簌簌抖动。
画中青年侧卧于榻,宁静纯美的光影抖落在其鼻梁、肩颈、手肘上,旁附一串反复描摹加粗的俄文。
[Любовьстрела]
追问其意预示着危险。最好永远不要问。
陈凌只匆匆掠过它,仅仅一个眼神的留意,便再忘不了这幅画。
他不晓得突来的伤心是出自对便宜表弟魂灵处境的怜悯,还是对一个叫陆识忍的男人的……
他什么都不晓得,什么都不明白,慌慌张张把笔记簿塞还给陆识忍。
“陈凌,这不是……”不是什么?陆识忍眼下编不出来理由。
好在陈凌替他想妥帖了:
“咳,画的不错。哈哈,神态很像我。那什么、这也是以后要给小姨夫和小姨妈看的么?嗯,画的不错。”
陆识忍盯着陈凌的眼睛几度欲言,不知过了多久,终撇过脸去,淡淡地应了,“……嗯。”
他不甘心这样敷衍欺骗他的哥哥,却没有胆量把真话说出口。
七月初六是梅瑜安和拂方的三七祭日。吴城传统的丧礼习俗不怎么过三七,仅父母子女或血缘同等亲密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在家门口用木炭画个圈烧三沓黄纸了事。
陈凌回到陈府前去寺庙点了三十斤的灯,又悄悄派人替他去寻碑匠和风水先生。
“什么?!识忍你要走?是在姨妈家吃的不惯吗?还是——陈凌,你又干什么了!”
陈太太颇为惊愕,放下《风月宝鉴》第四册,轻挑柳眉怒视陈凌。
陈凌也很是吃惊,手中的水仙差点砸落在地。
“不,不是表哥,表哥待我、待我有如亲生兄长。”陆识忍目光沉沉,回望陈凌,“只是我在姨妈家叨扰两个月了,眼见英祸要熄,母亲很快就该寄信来……我想趁还未出国,最后往长江上游走一遭。如姨夫所说,既然年轻,很该增长些见识。”
陈太太怎么舍得侄子走呢,好说歹说一定要他再多住一个月。
“明天是七夕,后天立秋,出伏,中元节,一天比一天快,不多时便到中秋。一家团圆的日子,你爸爸姆妈还没得消息,留下来跟我们吃月饼罢。你阿是爱吃牛肉馅的?还是朱古力的?那么就叫侯师傅去学嘛,他也很欢喜你。”
陆识忍看陈凌抱着水仙发呆,思索许久,一时冲动,便点头答应留下来。
他是昏了头。
话既出,断无反悔的余地。
“哎呀,这才是乖小囡!姨妈现瞧着你,就像看当年的小妹呢。她做闺女的时候就很温酿漂亮的,我还有张合照,她穿巴黎来的羊绒大衣和高跟皮靴抱着我笑;我么,和你表哥一样自小讨厌拍照片、低头埋在她手臂间——现在想想,姊妹们很好玩的,可惜落在浙安家里。陈凌!”
“姆妈,什么?”陈凌还没消化陆识忍留在家里暂时不走的事实。
“明天七夕,你带识忍好好出去玩一趟——不准说不去,你的病早好了——要长见识,在吴城难道不成么?识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第二天一早,吴城街头吆喝着洗头剪发的师傅格外勤快。江南诸省七夕自古有洗发的风俗,无论男女老少,或者在家洗,或者上街花费十个铜子。
不断有人往城隍庙那边赶。来自省城的班子承办了今年的焰火表演,只需三角小票就可入园、附赠香扇一把、好莱坞劝世爱情喜剧一本,五角则可占到最好的位置观赏。
是以卖刨冰的、卖首饰香囊的、卖纸烟茶叶的,只要是想赚一笔的小贩都提前去摆摊。
几大戏园里亦是热闹非凡。午场未开,外面就站了一些穿长衫的听客,把卖票的桌子当作舞台,各举笔试写三两首酸诗,相互竞技吹捧以玩乐。
然而这些热闹与陈凌无关。
今天不知怎么地,不断有人找上门,他刚送走管丝绸铺子的谢掌柜,这厢孙良大和孙阿辄又送茶饼和节礼来。
待陈凌有功夫坐下,时候已不早了。
他总觉得七夕带表弟出去玩很有些奇怪:往年大多跟着朋友们往哪家娼寮一钻、听曲吃酒直至半夜……要说吴城有什么好玩的,他只能想起小时候坐在下人的肩上看鹊桥相会戏目;至于念书的十几年里,爸爸从未允过他出门玩、顶多减免一篇文章。
“陆识忍,你想去看焰火么?”陈凌看到报纸第三页占据半幅的广告,打算就这么办。
此时院子外传来几个男人谈笑的声音。
“阿凌,你果然还未出门!快快,妙茯苓今晚要唱《搂柳腰》,我们请你一同去捧场。自从她做了红倌,腰肢真乃盈盈一握——唔,表弟你好,哈哈,你好你好。”某朋友看到陆识忍,兴致突然减半,讪讪地闭上嘴。
范恒森也在,他刚要发烟,想及前几天的事,就朝陆识忍做了个恕罪的手势,指着陈凌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