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均匀。”她不肯直视我的目光,“也许你只是……”她的话没了声息。
“什么?”
“也许你不适合干这样的工作。”
我的下嘴唇哆嗦起来。我抿紧了唇。我一直以为会有人插手……也许范妮会管管?……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缝纫活儿是跟我母亲学的。”
“你可不是在补你爸爸长裤上的裂缝,人们花了很大一笔费用……”“我会缝纫,”我脱口而出,“也许比你还会。”
玛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她气急败坏地说,“连……连个家都没有!”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我只能想出一句话:“至于你,你没有半点礼貌。”我站起身出了屋,关上了房间门。在幽暗的走廊里,我思忖着自己的出路:我可以逃,但我逃到哪里去呢?
片刻后,房间门开了,范妮溜了出来。“天哪,孩子。”她低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多嘴?”
“那姑娘太刻薄了,我怎么冒犯她了?”
范妮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她的手指很粗糙,长满了老茧。“斗嘴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但我明明做得很直。”
她叹了口气:“玛丽让你返工,其实只能亏她自己。她可是按件计酬的,所以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可你……好吧,问你一件事,他们付钱给你吗?”
“付钱给我?”
“范妮!”一个声音突然在我们的头顶响起。我们抬起头,一眼看见伯恩太太站在楼梯顶上,脸涨得通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清她是否听到了我和范妮的谈话。
“没什么要劳您操心的,夫人。”范妮赶紧说,“姑娘们拌了几句嘴,仅此而已。”
“吵什么?”
“说实话,夫人,我觉得您才懒得听呢。”
“哦,可我真的很想听听。”
范妮瞪眼盯着我,摇了摇头:“嗯……您见到下午送报纸那小子了吗?她们在争那小子是不是有心上人。姑娘们的德行您也知道。”
我慢慢吁了口气。
“还真是冒傻气,范妮。”伯恩太太说。
“我本来就不想告诉您嘛。”
“你们俩回屋去吧。多萝西,这种胡说八道我半句也不想再听到,你明白吗?”
“是,夫人。”
“还要干活儿呢。”
“是,夫人。”
范妮打开门,先我一步进了缝纫室。整整一下午,玛丽再没有跟我搭过话。
当天晚上吃晚餐时,伯恩太太给的是牛肉末、被甜菜染成粉色的土豆沙拉,加上不太嚼得动的卷心菜。伯恩先生大声嚼着,我能听见他那下巴发出的每一声吱咕咕。我知道,餐巾要铺在腿上——是祖母教的,我也知道如何用刀叉。尽管牛肉尝上去跟硬纸板一样干巴巴、没滋味,我却一个劲地狼吞虎咽,只差没往嘴里猛塞了。“细嚼慢咽,要像个闺秀。”祖母曾经说过。
过了几分钟,伯恩太太放下餐叉,说道:“多萝西,该跟你讲讲家规了。你已经清楚,你要用屋后那间厕所。星期天晚上,我会让你在厨房旁边的洗手间浴缸里洗个澡,每星期洗一次。星期天也是洗衣服的日子,你必须搭把手。就寝时间是晚上九点钟,时辰一到就熄灯。走廊壁橱里有张草垫子给你,晚上你要取出来,早上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回去。姑娘们八点半就来,在那之前要收好。”
“我要睡在……走廊里吗?”我惊讶地问。
“你不是指望跟我们一起去二楼睡吧?”她笑出了声,“那可天理不容啊。”
吃完晚餐后,伯恩先生声称要出门逛逛。
“我也有事要做。”伯恩太太说,“多萝西,你去洗盘子,千万小心别把东西乱放。你要跟我们学的话,最好的办法是认真观察,自己学。我们把木勺放在哪里?装果汁的玻璃瓶又在哪里?对你来说,这个游戏应该很有意思。”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晚饭后,你不得打扰伯恩先生和我。到时间你就必须乖乖上床睡觉,把灯关好。”她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希望养你会是件好事,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
我环顾着四周:一只只盘碟堆在水槽里,一截截切下来的甜菜染红了木头菜板,炖锅中装着半锅晶莹剔透的卷心菜,烤盘烧得焦黑,还沾满了油。我又瞥了瞥门,确信伯恩夫妇都已经走了,这才用叉子叉起一大块没滋没味的卷心菜,贪婪地吞下了肚,几乎嚼也没有嚼。我一边聆听着伯恩太太是否上了楼,一边吃光了剩下的卷心菜。
洗盘碟的时候,我的目光越过水槽落在窗外,落到屋后的院子里。黄昏正渐渐褪去,窗外一片朦胧。院子里有几棵细长的树,瘦巴巴的树干分出几条枝丫。等到我洗干净烤盘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院子再也看不清了,炉子上方的时钟显示着七点半。
我从厨房龙头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坐到桌旁。现在去睡觉似乎太早了些,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没有书可读,这栋房子里也见不到一本书。在伊丽莎白街的公寓里,我家的书也不算多,但双胞胎兄弟总爱从报童那儿讨些旧报纸。上学时,我最爱的是诗:华兹华斯、济慈、雪莱。老师曾让我们背过《希腊古瓮颂》21,此时此刻,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厨房里,我闭上双眼低语起来:“你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受过了‘沉默’和‘悠久’的抚育……”22可惜的是,我也就记得这么多。
正如祖母常说的那样,我必须往好处想。这里也不算太糟糕吧。房子简朴了些,但并非不舒服;餐桌上方的灯温暖而喜乐。伯恩夫妇不愿把我当个孩子对待,但我并不确定自己想当个孩子。干活儿能让双手和脑子都不歇着,也许正是我需要的东西。再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学校上学了。
我想起了伊丽莎白街的那个家,它跟这里是如此不一样,但说真话,却也不比这里强多少。午后三点左右,妈妈依然卧床不起,在闷热中躺在她那黑漆漆的房间里,我的兄弟们哀哭着讨吃的,梅茜呜呜咽咽,我则以为闷热、饥饿和噪声会把自己逼疯。爸爸来了又走。“在工作呢。”他说。但他带回家的钱却一星期比一星期少,午夜时分还会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身酒臭回家。我们会听到他“咚咚”地走上楼梯,高唱着爱尔兰的国歌,“我们是战斗民族的子孙,从不蒙羞受辱;当我们进军之时,面对敌人,我们将唱响战士之歌……”紧接着他冲进公寓,结果挨妈妈一顿训,让他小声点,而他会站在卧室昏黄的灯下。尽管父母认为我们全都已经安然入睡(我们也全都装作已经入睡),我们却一个个心驰神往,拜倒在爸爸的欢歌和气势之下。
在走廊的壁橱里,我找到了自己的手提箱和一堆寝具。我铺开一张马鬃床垫,上面再放一个泛黄的薄枕头。壁橱里有条虫蛀过的被子和一条白床单,我把床单铺在床垫上,掖好四周的边角。
睡前我打开后门,向厕所走去。光亮从厨房窗户透出来,投下了大约五英尺朦胧的光晕,光晕之外则一片漆黑。
脚下是易折的青草。我认得路,但晚上跟白天不尽相同,前方棚屋的轮廓几乎看不清楚。我抬头仰望着没有星光的夜空,一颗心怦怦直跳。这片无声的黑暗比城市的夜晚更让我心惊,城里还有噪声和光亮呢。
我打开门闩进了棚屋,紧接着却一边发抖,一边拉起短裤溜之大吉。棚屋的门在我身后“咣当”作响,而我一溜烟穿过院子,越过三级台阶跑进了厨房。我按照吩咐锁上了门,靠在门上气喘吁吁。正在这时,我发现冰箱上挂着一把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在外面的时候,伯恩先生或太太一定下过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