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墨和云清岚捧着两盏花灯去映雪湖放掉的时候还是日头当空。
迟墨弯下腰,将手中莲花盏样的花灯送入水中,看着小小的花盏随着流水在视野中缓缓远去。
流水浮轻灯,错落的光将微芒斜落在灯头。
云清岚依样放下手中画有雪中桃花的花灯。
花灯随着浪潮翻涌渐隐渐沉。
云清岚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他挥动衣袖带起掌风将偏离莲花花灯的桃花花灯带了回去。
原本分离的两盏花灯最后紧紧地靠在一起,缓缓地流向了远方。
接受到迟墨视线的云清岚笑的格外从容自若,“流萤,你看,风把我们的花灯吹到了一起。”
迟墨:……你以为我眼瞎吗?
“除了花灯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云清岚如是问道。
然而迟墨却突然想到一点,“花灯是要在晚上放吧。”
云清岚不置可否,“若流萤问的是寻常人放花灯的时节,那么确实是在晚上。”
他轻轻笑着,半点都没有因为故意隐瞒被发现而浮现的惊慌感。他抿唇而笑,眼眸被笑意所侵染。
迟墨:……
云清岚拂袖坐下,又伸手将迟墨也拉了下来,说道:“既然已将花灯放了,那我们不如坐一会儿再回去吧。”
迟墨并没有反对。
或者说对于云清岚而言,反对也只是毫无意义。
虽然性格迥异,但是某种方面而言云清岚与苏华裳的共性还是无比鲜明的。
映雪湖的湖面正对着阳光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云清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偏过头,对着身侧的迟墨道:“流萤,你知道映雪二字由来的另一个传闻吗?”
迟墨回看了他一眼,然后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云清岚定定的看着她。许久,他一笑,抬起手将她发间用来固定发髻的发簪与自己的发冠同时抽出。
如雪的长发纷纷扬扬,被长风吹开。
云清岚伸手捉住了她耳边的一缕长发,修长的手指顺着她柔软的头发慢慢滑下,最终与发梢一起落于水中。
他向前倾了倾身,墨色的长发淋在他的肩头倒映着浸在水中的白发。
他温声道:“你看,映雪。”
被日光所覆盖的黑色长发对着水中如雪的长发,就像是一瞬间从光影中蔓延而出熄灭了所有的时光骤然苍老。
云清岚低了低头,任由自己的黑发送入水中。
他抬手将自己的头发与迟墨的交错着按在手掌下,说道:“墨发映飞雪,不负白头。”
不等迟墨回答,他却又突然地松开了手,笑了起来,“这是我瞎编的,流萤可觉得有趣?”
迟墨没说话。
当然,这也在云清岚的预料之中。
他随意一笑,起身之时衣袖却蓦地被一个力道扯住了。
云清岚低下头,看的却是迟墨的头顶。
她单手扯着他的袖角,手肘和眼眸都垂得低低的。
云清岚等着她开口。
半晌,她松开手,手臂仿佛顺着他的下衣轻轻的滑落,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云清岚站在她的身边。
从他居高临下的视角,曲着腿坐在他脚边的迟墨娇小的不可思议。
她圈着膝盖,缓缓地开口说道:“云清岚,我在认真地让你爱上我。而你,又可有认真?”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某种易碎的瓷器。
云清岚一怔。
“感情从来都是相互的。予真心,换真心。”
她如是说道,“苏盟主虽外表行事皆风流,但他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的真挚。”
因为不曾拥有,才更懂得旁人所给予的真挚难能可贵,也更加的懂得珍惜旁人所给予的一分一毫的善意。
然而云清岚却与苏华裳截然不同。
“谷主温润如玉,却心如石铁,傲岸难羁,视真心为无物。”
云清岚瞳孔微缩。
她说的话有如破开黑暗的光线,在他暗无天日的心口烙开一个口子。
所有的一切就此豁然开朗。
就在迟墨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云清岚突然地蹲下|身,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怀抱让她骤然止住了话语。
云清岚将自己的额头压在她的肩头无法抑制的笑了起来。
隐在谦和的外表之下的对一切的漫不经心和近乎恶意的趣致的青年,终于在此刻将自己的内心袒露无疑。
他的声音像拂过耳畔的风一样轻轻散开,却不容忽视。
“流萤,你要小心——”
你要小心。
因为从此刻开始我便开始认真。
——不留半分退路的。
云清岚这样笑着,眸中的神色带着些许笑意,不容置疑。
映雪湖坐落于永蛰谷的边缘,四周都是高高耸立的山崖,陡峭嶙峋,隔在永蛰谷与外界的小村庄之间。
夜晚时映雪湖的湖水上就会绽开从陡崖另一头的村庄投放出的烟火的光影。
云清岚枕在迟墨的腿上,仰着头看着映着漫天星火的火花,微微一笑,而后抬起了手腕用指尖点着那如流芒一般肆意散开的火光,道:“每逢丰收节的时候。”他又点了点被崖壁遮住的村落,“那里的人就会整夜整夜地放着烟火,月余过后才停止。”
他的长发自花灯流去后便未再束起,如今躺在迟墨的腿上更是淋满了她的整个膝盖。
听到他的解释,迟墨垂着纤长的眼睫低低地应了一声。含在她口中的声音模糊的近乎温柔,瓷玉一般修长的手指插|在他的发间,她与云清岚一样未曾挽起的如雪的长发顺着她的肩头轻轻地滑入他的眼角眉梢。
云清岚抬起手,将她划过自己下唇的一缕长发按在唇上,开口念道:“梳亡发如蝉。”
迟墨敛下纤长的睫羽看了他一眼,将后半句诗句给补全了,“镜生波上莲。”
他开口夸赞她如雪长发,而她则是礼尚往来提了一下前日所看到的宛如水中莲一般盛开在湖心的他。
云清岚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开口道:“流萤也是露莲双脸远山眉。”
迟墨一顿,觉得自己可能又是被调戏了。
云清岚似乎很喜欢随性拈来几句诗词借以调侃她,含笑着敛了眼睑又道:“红绡舞袖萦腰柳,碧玉眉心媚脸莲。”
迟墨果断地蒙住了云清岚的嘴。
被她的手掌盖在了唇上,云清岚也不见恼。
他一笑,而后抬了抬下巴,微凉的嘴唇吻上了迟墨的掌心。
迟墨下意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那烙在手心的温度。
如触碰含羞草看到它缩起叶片一样的反应,云清岚起身,屈指抵唇,而后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她,很是认真地说道:“现在的流萤很可爱。”
骤然划破头顶的烟火将她了无烟火的面容渡上一层浅浅的光。
被犹如日出一般盛大的烟火所包围的青衣女子坐在缀满星火的湖水旁,单薄的唇瓣轻轻的抿着。
她左手的手指不自然的蜷着,右手扣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有些茫然的目光难得的参杂了几分人气。
云清岚的那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而贯来有着良好家教的迟墨下意识地就想开口道谢,却被他先一步按在自己的膝上。
后脑被宽大干燥的手掌拖着靠在了他的膝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迟墨只定定地看着眼前与自己距离咫尺的云清岚的面容。
映在她眼底的青年的面容干净而柔和,素淡的眼底却埋伏着几分温柔。
云清岚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将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散开了她如雪的长发。
夜夜莲灯十里红,烟火舞婆娑。
头顶烟火不断绵延散落。
云清岚缓缓的低下头,凑近了她的眼眸。
迟墨不闪不避,只是看着他。
她的眸色又深又沉,与她白如霜雪的长发却是一个再过鲜明不过的对比。
然而,此刻,那双漆黑晦涩的瞳眸中却映着漫天光华。
烟火璀璨,尽数都盛开在她眼底。
云清岚忍不住抿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不自觉的笑容。
而他的笑容一如头顶绚烂不休的烟火,如即逝的星光一般划入她的眼底。
云清岚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一瞬间这世上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
——只有他,还有她眼眸深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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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墨与苏华裳的婚礼中途暂停了。
这当然并不是因为苏华裳突然地想开了,也并非是因为云清岚做了什么手脚,而只是因为——
“魔教的人来了。”
“大概是来寻仇的吧。”
大敌当前之际,云清岚却还能悠闲自若地捧着手中的茶水慢慢地饮着。
他微笑着说道,“毕竟安之可是破了他们的总教。”
苏华裳半敛着眼睫,幽幽的紫色在他虹膜上一转即逝。他的表情是与云清岚格外相似的漠不关心,“拿人钱财,替灾罢了。”
即便是坐在整个江湖正派最高的位置上,苏华裳却也是丝毫不掩自己格格不入的冷漠与傲慢。
正义和仁义对他而言都不过一两黄金来得重要。
“如果不是有人以万两黄金为价我才懒得管。”
苏华裳闭了闭眼。
因眼睛刹那闭合而微颤的睫羽犹如翻飞的蝶翅,在轻轻盖下的时候有着微不察觉的羸弱。
然而诚如他所说——
不过弱冠便就在江湖上声名浩大的,在各方倾轧的势力中仍能被推举成盟主的苏华裳至今为止也从未有过任何的符合人们心中道义的任何作为。
而那些力挺他上位的背后势力也不过是想立一个傀儡,操纵权势。当然这种愚蠢的想法最后肯定是没能实现。就算是处其位不作为,苏华裳也能牢牢地稳住自己的位置,然后继续无所事事。
盟主的位置于他所言一文不值,唯一能够打动他的只有金钱。
而正是因为有人待以万两黄金,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苏华裳才会决定对着近些年来越发的与正派井水不犯河水的魔教出手。
“金钱无所不能。”
苏华裳如是道。
迟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真是无所不能,那你为什么不给那些魔教之人一人发一笔钱,让他们回去呢。”
对此,苏华裳振振有词,“那是我的钱,凭什么给别人。”
迟墨:……
差点忘了这是一个死要钱的。
云清岚抿了一口茶,说道:“也正是因为这样安之你这样的性格,所以即使收到了魔教欲对你不利的信息,其他人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苏华裳抬了抬眼皮,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敷衍,“也不见得别人在你的永蛰谷被包围的时候伸出援手。”
他现在可是在永蛰谷。
而永蛰谷却是云清岚的地盘。
云清岚说没有人援助他,这句话的意思又何尝不是没有人来援助永蛰谷?
终究,他们两个在人情世故冷漠之上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一个虽行事作风温和,却有一颗比铁石更加冷硬生漠的心;另一个更是从里之外都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气息,只认钱,不认人。
而听完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迟墨只想说,被整个武林所孤立,你们还很自豪吗?
当然,她并不会真傻到家的问出口。
云清岚对于苏华裳的反击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继续说些什么,抬起手呷了一口茶。
苏华裳从书桌的一边取出了一副地图画卷,摊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沾了墨水将永蛰谷的薄弱之处圈了出来,同时有条不紊地说道:“离八十,兑六五,乾十五……”
他指出八卦的阵列,又在后面补上了数字。
迟墨听不太懂,但是云清岚却懂。
等着苏华裳将大体的布局说完后,云清岚沉吟了一会儿,回道:“八百一十二人。”
苏华裳即道:“不够。”
云清岚点头,“是的,不够。”
从他们口中说出的八卦是位置,而跟在之后的数字却是需要的人数。
无论是云清岚,亦或是云清岚的父亲,皆不喜生人。因此永蛰谷除了自身的位置难守难攻,带着玄妙的阵法外,永蛰谷的防备力量可以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好在苏华裳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自己的人,也算是帮了大忙。
但是如果从某种方面来说的话,那么这纯粹就是苏华裳自己做的死,因此让他来解决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
“人不够。”
这是第一个问题。
“花时暮和还活着的几个魔教长老也都来了。”
这是第二个问题。
“他们没有各自狗咬狗真是可惜了。”
苏华裳将手在下颚一撑,“我还以为老教主的女儿,他们现任的圣女一刀捅了新任教主会让整个魔教分崩离析呢。”
——姚曼捅了花时暮一刀?
迟墨略有些讶异地看向苏华裳。
按理说姚曼那么喜欢花时暮不该对他下手的才是,莫非真是爱之深、恨之切?
接受到了她的视线,苏华裳很是淡定地开口道:“哦,我捅的。”
他扮成魔教护法,目的就是在此。
天下之人谁都知道魔教易主乃是一命换一命。
若是要取得教主之位,便要亲手弑师。
每一任在位教主都要扶持上一任教主的亲子为少主,亲女为圣女,并用心照料。
花时暮是如此,而他的师父也是如此。
这是魔教袭承千年的规矩。
看起来很是无理取闹,而在苏华裳看来——更加的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