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和陆知非都默然,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苍白。
片刻后,小乔问:“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那么多年过去,你早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小眉烟却目光坚决,缓缓地摇了摇头,“张韫之是个守信的人,他不会失约于我。”
“但他现在确实已经把你忘了。”小乔说话从不婉转,透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陆知非看着这两人,不由觉得一丝奇妙。他们做着相同的工作,可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小眉烟初时有些错愕,可他很快从小乔的话里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急忙追问:“你们见到他了?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看着小眉烟闪烁着期待和激动的眼神,小乔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说:“他也死了,但他的魂魄残缺,所以忘记了你。不过他没有往生,一直在等待记起来的那天。”
闻言,小眉烟睁大了双眼,美目泛红,里面有释然,也有无限的担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会失信于我。”
陆知非适时开口,“不用担心,四爷已经去为他找那部分残缺的魂魄了。待会儿我们就带你去见他。”
至于为什么要待会儿?无非是商四体恤友人,深怕友人满心欢喜地过去,却因为对方的遗忘而失落心伤。
“我知道了。”小眉烟把激动得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收进宽大的袖口里,烛光下,那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的脸真是明艳动人。
深吸了口气,他好似已经缓了过来,“你们先出去吧,我补个妆,待会儿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知道张韫之还在等他,小眉烟强自按捺下喜悦的心情,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满目胭脂水粉,纠结起来。修长的手指扫过一盒盒胭脂,小眉烟仔细斟酌着,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张韫之最喜欢的颜色,然后又拿起眉笔,仔仔细细地画了起来。
那厢小乔和陆知非走回大堂,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桌子坐下。陆知非看了看时间,七点十五分,戏马上要开场了。而大约九点的时候,这里就会散场,鬼魂离去,鬼界就会再次关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九点离开,否则就出不去了。
只是不知道商四能不能尽快赶回来。
“开场了。”小乔忽然说道。
陆知非止住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去,就见乐师抬手,鼓点敲响。台下的来客们不管高兴不高兴,都纷纷安静下来,看向台上。
门帘掀开,小眉烟出场。那样出挑的身段和嗓音,顿时便教人再无暇他顾。而随着时间推移,陆知非看到这些鬼魂似乎有了明显的变化。
充满戾气的变得平和了。
面露不甘的,眉宇舒展了。
这一场戏,更像是悼亡曲,超度着亡人的灵魂。
良久,小乔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眉烟跟我们很多人都不一样,他能用最利落的手段杀人,也能唱最婉转的戏,各种身份转换自如,仿佛天生就是吃碗饭的。我以前在上海时就常听说他的名字,一个戏子,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能屡建奇功。”
陆知非一边看戏,一边静静听着,他知道小乔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已。
“有人常拿我跟他做比较,家世、手段,甚至是他们虚构出的样貌,很可笑,是不是?”小乔忽而笑起来,那笑容里有嘲讽也有冷意,“有那个时间,多杀几个人多好。”
陆知非沉默着,看着台上的小眉烟,只衷心盼望着商四能尽快回来,让有情人快点团圆。
忽然,陆知非腰间别着的小铃铛响了。那是商四临走前交给他的,铃铛响了就代表——他回来了!
陆知非顿时面露喜色,小乔那泛着冷意的眉眼也终于有所缓和。他伸手按住想要站起来的陆知非,而后自己站起来,走向戏台。
他这一动,所有的鬼便都向他看去。
小乔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看着慢慢停下的小眉烟,朗声道:“四爷带着他的残魂回来了,有人在后门口接你,快去吧。”
“可是这里……”小眉烟看着议论渐起的观众席,有些犹豫。
这次却换小乔目光坚定,“去吧,这里我来善后。”
小眉烟深深地看了这位昔年同行一眼,随后点点头,提起戏服的衣摆,大步离去。
观众们顿时不干了。
“怎么走了?戏还没唱完呢,我还想听呢!”
“是啊,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怎么回事啊,他还回不回来了?”
……
这时,小乔单手撑在戏台边缘,利落地翻身跃上。他站直了,回过头来,眸光冷冽如霜,“吵什么?”
全场噤声,小乔那一眼的威势,教人心颤。
鬼魂们面面相觑,鬼心不安,又不太敢第一个站起来走。于是他们就看着小乔走到那几位老乐师身边,说:“请给我一把三弦。”
三弦?陆知非忽然明白小乔要干什么了。
只见他搬了把凳子放在戏台中央,然后抱着三弦施施然坐下。修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一拨,珠玉般的琴音回荡,随之响起的,还有少年清冷嗓音唱出的曲儿。
听着这琴曲,鬼魂们又重新安静下来,表情渐趋平和。
陆知非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而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说过吧,白牡丹的曲儿,才是一绝。”
不用转头,陆知非就知道是商四来了。
“小眉烟呢?”陆知非问。
“放心,星君带他过去,不用担心。”
于是两人又安静下来,专注地听曲。
明亮烛火下,少年细碎的刘海划过眉梢,抱着三弦琴,戴着金边眼镜,斯文俊秀。一只小狼狗不知何时跑到了台上,依偎在他脚边。
少年低垂的眸光瞥见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暖。
如果是你的话,也会一直等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