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也不打开圣旨,对容祯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去见大臣们。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宣读圣旨之人。”他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董朝恩,眼神淡淡讥嘲,“他只遵从父王之命拥护于你,却不知你真实身份,反正事后你也是会杀他灭口的,倒不如现在杀了他以免夜长梦多。至于这个女人——”
他瞥了眼茗太妃,眼中满是厌弃。
“蝇营狗苟,卑鄙无耻,肮脏下作,你又算计了她的女儿,她会安分听话保你登基才怪,反正你要的只是她拿出这道圣旨而已。虽然我的兵不在京城,但好歹我是皇室宗亲,又手握权柄。我若拥护你,可比她的话管用得多。再加上如今禁卫军包围皇宫,大臣们便是心有疑惑,也只能奉你为帝。”
容祯挑眉,微微而笑。
“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是想办法离宫。”
容昭哼了声,“只要本侯想,别说这皇宫,就算离开这京城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如今北齐格局变迁,不宜再动荡。再说,本侯又不偷鸡摸狗,凭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离开?倒不如待会儿正大光明的从宫门走出去。”
默了默,他看了眼身侧的叶轻歌。
“老实说,虽然你已有承诺,但你非我族人,我还是不相信你,但我相信她。”
叶轻歌一怔,抬头看着他。
容昭抿着唇,握着圣旨的手微微收紧,道:“她曾说,她的皇兄虽心思深沉善于玩弄权势人心,偶也手段果决毒辣。却秉承君子之风,但有承诺必将履行。”
叶轻歌眼睫微颤,心中划过复杂难言的情感。
容昭目光黑沉,定定的看着容祯。
“所以为了她,本侯信你一次,拥护你为帝,但我有条件。”
容祯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也不待他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一道明黄卷轴,扔给他。
“这是敕封你继承晋王的诏令,过几日登基大典过后你便可带着凝儿和雪儿去往大燕。至于以后回不回来,便随你。”
容昭接过那圣旨,微一挑眉。
看起来容祯早有准备,也没打算今日在皇宫杀他。
嘴角勾一抹冷笑,“这个不需要你允许,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天戟军不受你控制,随我号令。我若想走,你也拦不住。”
容祯还是微笑,瞥了眼站在门口的皇后。
“她若想走,我也不会拦着,只要她不动凝儿。”
容昭不屑的冷哼,“爷的女人,谁敢动?”
叶轻歌瞪着他,谁是他的女人了?
容祯轻笑,负手向外走。
“行了,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再不走,他们可要着急了。”
他一踏出飞霞殿,空气里包围着的那些暗流气息也慢慢消失,那些绝非普通的皇室暗卫,而是他自己独有的,最精密最厉害的死士。
显然,他早就算计好容昭不会对他出手。即便会,他也有完全退身之法。
叶轻歌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微微恍惚。
皇兄重生一世,依旧身体孱弱不能习武。而即便如此,他照样可以号令群雄为他所用。
真正的珍珠,是不会被蒙尘的。
真正的乾坤之才,到哪儿都必将雄鹰展翅,一飞冲天。
容昭眯了眯眼,而后对叶轻歌道:“冷宫西侧有一处荒林,位于两块巨石之间的地是空的,下面有一条密道,待会儿你就带着她们从密道里离开,我先去前朝,待会儿再出宫与你汇合。”
他说完便大步离去。
叶轻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发怔。
纯悫走上来,歪着头,揶揄道:“姐姐,是不是很感动?”
叶轻歌回头嗔了她一眼,“你现在长大了,嘴皮子硬了,敢嘲笑我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纯悫拉着她的袖子撒娇,又笑得暧昧,“只是姐姐你心知肚明,就如刚才皇兄所说,要是刚才他直接挟持了你,就能反手乾坤。皇兄即便有完全准备,身边即便高手如云,也是无法将你救出来的。皇帝死了,无人知晓皇兄现在的身份。抓了你,他就能掌控大局。非但能反败为胜,还能理所当然的继承皇位,受万人拥戴。哎,可惜他为了你,生生放弃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不是对你情深意重么?姐姐感动也是应该的。”
叶轻歌自是明白这其中曲折的。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心中复杂。
“你还说我。”她嗔道:“皇兄费心救你出来,你叫都不叫一声,越发没规矩了。”
纯悫吐了吐舌头,多少有些心虚。
其实她对皇兄的感情远不如姐姐,她出生之时,皇兄的传奇早已成为了过去式。而且他又常年多病,缠绵病榻,她很少见他,大多数时间她是喜欢跟姐姐呆在一起的。皇兄去世的时候,她才十岁。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小公主不谙世事,又未曾经过任何宫廷黑暗的阴谋算计。
十岁的她,还懵懂纯真。
只是好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血浓于水,再是不如和姐姐亲厚,亲情仍旧是斩不断的。
得知皇兄还活着,她自然欣喜异常。只是今日发生的事儿太多,她幼小的心脏一时还无法接受,只有等过几日再说了。
“姐姐,别说这些了,咱们先出宫吧。”
“嗯。”
叶轻歌点头,看向神色茫然有些呆滞的秦梦瑶,走过去,道:“瑶姐姐,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秦梦瑶空洞的眼神总算有了点焦距,看着她,悠忽一笑。
“我在冷宫三年,尚且不知冷宫有密道。亏我自认小心翼翼未曾暴露行踪,却不想早就被他盯上了。”她怅然一叹,幽幽道:“怪不得王兄让我将鬼煞军调走而非用于今日,否则,只怕早就全军瓦解了吧。王兄多年筹谋,也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罢。”
叶轻歌不说话。
秦梦瑶目光绵渺看向未知的方向,“妹妹,我可真是羡慕你。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为你鞍前马后情深不改。从前我只知皇兄雄才大略,让我入北齐是为谋天下。却不想,他仅仅只是为了你。即便身死而后入异乡,也为了你改变多年计划,只为护你周全。今日种种,看似皇兄胜券在握,其中多少危险,妹妹应当清楚。”
叶轻歌还是不说话。
秦梦瑶总算收回目光,无声笑了笑,然后回头,看着被点了穴道满面怒火悲愤却无可奈何的嘉和帝,慢慢的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
清妃忽然站起来,挡在嘉和帝面前,防备的看着秦梦瑶。
“放心,我不会伤他。”
清妃冷笑,“你这女人居心叵测心如蛇蝎,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叶轻歌上前,“表妹…”
“闭嘴。”
清妃厉喝,“你不是我表姐,你们都是财狼虎抱,你们都要害皇上。皇上…”她眼神茫然,忽然蹲下来,迷恋的看着嘉和帝,痴痴的笑。
“皇上,您别怕,臣妾不会让她们伤害你的…”
嘉和帝皱眉看着这个自己从未放在心上的女子,此刻周围杀机四伏,人人想要他性命,而这个女子痴傻如一,还愿意挺身挡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真是傻。
秦梦瑶低头看着他,“皇上是不是很感动?”
嘉和帝慢慢抬头,嘴角一抹讽刺,更多的却是悲哀。
“为什么?”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想求得一个答案。
秦梦瑶面无表情,“皇上刚才不是听得很清楚么?我是大燕的公主,与你相识本为刻意,远嫁亦然。我绝你子嗣,断你后代,只为今日。”
极致的愤怒过后,嘉和帝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盯着秦梦瑶,这个他唯一真心所爱的女人。他曾视她为掌中至宝,呵护备至,却不成想,到头来,温柔乡也是英雄冢。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却是这个女人。
呵呵…
真是讽刺至极。
他闭了闭眼,眼角微微苍凉。
“瑶儿。”他低低道,“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完成了任务,可你开心吗?”
秦梦瑶狠狠一震,沉静的眸子里似破出一条缝隙,无数隐忍的情绪即将涌出。
“这不重要。”
“是吗?”
嘉和帝自嘲的轻笑,再多的恨再多的不甘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瑶儿,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认真的看着秦梦瑶,抿了抿唇,道:“你可曾对我有半分情谊?”
他脚边,清妃微微一颤,凄怨而苦涩。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在意的,还是这个女人。即便这个女人夺他家国,他依旧对她深情不悔。
帝王心,何其薄情,却又何其长情?
秦梦瑶明显一颤,她眸光复杂,对上他执拗的双眸,喉咙有些梗塞,呵的一声轻笑,“皇上怎的糊涂了?棋子,是不能有感情的。”
是的,不可以有情,不可以有爱。
只因,她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埋葬于那座深宫红墙之中。
“棋子?”
嘉和帝嘴角扬起淡淡讽刺,“你不是棋子,只是甘愿为人葬送一生罢了。”
秦梦瑶浑身一震,目光慢慢睁大。
或许是已入绝境再无回天之力,或许是经过此番变数早已看开,嘉和帝盯着她的面容,眼神含着睿智的光。
“你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所以甘愿受他摆布利用。说到底,你我不过同命相连。只是我比你幸运,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待我。”
他低头看了看满脸泪水的清妃,微微一叹,神情难得柔和。
从前年少轻狂,追逐自以为是的爱情,不惜和父皇几番争执,让父皇对他日渐失望。他日日思念着不该思念的人,找寻替身安抚心中空虚。原以为不过只是暂时的棋子,却不想,自己真正错过的,那么多,那么多。
秦梦瑶震惊之下身体开始颤抖,身侧的双手忍不住收紧。叶轻歌也是满面惊异,“瑶姐姐?你…”
她回想刚才秦梦瑶看皇兄的眼神,毫无保留的信任依恋,早已超出了兄妹情谊。当时她沉浸于皇兄还活着的事实,未曾细想。嘉和帝这番话如当头棒喝,让她瞬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皇后也有些诧异,而后想起自己,便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女人,即便再是理智,也往往痴傻有余。
“呵呵…”
秦梦瑶却是开始慢慢笑了起来。
“我曾以为在你身边度日如年,恨不得这一天早点到来。却不曾想,到头来,你却是最了解我的人。”
嘉和帝沉默。
纯悫早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叶轻歌沉默着,慢慢走过去。
“瑶姐…”
秦梦瑶忽然身体倾斜,叶轻歌立即接住她缓缓软到的身体。
“公主。”
舞笙惊呼着跪在她身边,惊骇的看着她嘴角溢出的鲜血。
叶轻歌连忙给她把脉,刚一触及她的脉搏,脸色就变了。
“你竟服了鸩毒?”
舞笙早已满面泪花,“鸩毒?公主,您怎么那么傻。燕宸公主,求求您救救我家公主,求求您…”
嘉和帝也是满面震惊。
纯悫跑过来,蹲在旁边,轻唤:“瑶姐姐。”
叶轻歌抿着唇,眼神复杂。
“为什么那么做?”
“为什…么?”秦梦瑶依旧在笑,眼神空洞毫无焦距,“凝儿,有时候,我真是嫉妒你…可以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像我,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就这样…蹉跎一生。害苦了他人,也…苦了自己。”
毒入心脉,她每说一句话都有血从口中溢出。
舞笙哭道:“公主,您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秦梦瑶半阖了眸子,呼吸微弱。
“凝儿…你是…是不是觉得…我好脏?”
叶轻歌颤抖着,紧紧的抱着她,轻声道:“不,不脏,瑶姐姐不脏…只是,太傻了。”
秦梦瑶仍旧微笑着,“是啊,太傻。可女人,又有几人不傻呢?霸业是他们男人的,江山…也是他们男人的,而女人…从来都只能做历史更替的…替罪羔羊和踏脚石…”
她眸色凄楚荒凉,声音颤抖而悲怆。
“可是女人傻啊,总是自甘堕落甘之如饴,所以才会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
叶轻歌眼眶微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秦梦瑶惨笑,“为什么不会?”她说:“我和王兄同年,父王战死,母妃殉情。我…自小被送入宫中长大…那时我年幼,大燕动荡,战乱不断。皇伯伯四处征战,皇婶要监国打理后宫…无暇分身照顾我…宫中人见我无依无靠便多有欺辱漠视。是王兄…是他处处维护于我…”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带了淡淡而幸福的笑容,几分迷离几分痴幻。
“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宫里…就我和王兄两个孩子。王兄智慧天纵,胸有丘壑,乾坤跌宕,翻云覆雨仅在一念之间。我日日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处理朝政游刃有余,看着他运筹帷幄智战千里,看着…他以孱弱之躯,应对如狼似虎的大臣们…知道吗凝儿,他不止是你心里的传奇,也是我心中无人替代并永不凋谢的…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那样…”她轻笑着,眼神微微寂寥。
“你小时候不喜欢我,总觉得…觉得我霸占了王兄数年的宠爱维护。可是凝儿,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是他的亲妹妹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待你那样好,那样好…比所有人都好…他那样的人,永远温润如玉,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发怒,永远…那般的…谦谦君子…可是,也只有对你,才会那么宠溺,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都送到你手中。这又岂是…我能比得了的?”
叶轻歌眼圈儿通红,隐有泪痕闪现。
“别说了,瑶姐姐…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讨厌你了,再也不了…”
她悔恨不已,心如刀绞,一声声颤抖而疼痛。
秦梦瑶启唇温柔的微笑,“这世间,爱最痛,恨最伤…而爱恨不得,最是焚心裂骨…”
泪水从眼角落下,混合着唇边的血,点缀如寒梅,在衣角、绽放。
“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嘶哑着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可是我今天才知道…这些年有多痴傻…呵呵…”
泪如泉涌,情入愁肠。
“我总以为…这世上,唯有王兄…最懂我…可我却忘了,最懂我之人…却也最是…那伤心之人…”
“瑶姐姐,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伤心之人?”
叶轻歌凑近她,“你中毒已深,还是不要再说话了,我为你制解药。”
秦梦瑶摇摇头,“没用的…我自幼练习制毒。这鸩毒,我早已改制为药…药丸,并且掺杂了其他毒药…之前你们叙旧…我便已经吞下藏在牙齿里的毒药…如今毒入血脉,无力…回天…”
叶轻歌张了张唇,“瑶姐姐…”
秦梦瑶开始咳嗽,毒血从唇边溢出。
“瑶姐姐。”叶轻歌慌忙擦干她嘴角的血,慌得不知所以。
舞笙呜呜哭泣,“公主,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凝儿…”秦梦瑶眼前开始模糊,摩挲着想要抓住什么。
“我在这儿,瑶姐姐,我在这里…”叶轻歌抓住她的手,凑过去,“你想说什么?”
“我…”秦梦瑶凑在她耳边,支撑着说道:“我随身的…锦囊…你拿着…给…”
叶轻歌听着,解下她腰间的锦囊,抬头看了看嘉和帝和清妃,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
“那就。那就好…”
秦梦瑶松了口气,唇边溢出温软的笑意。
“如此…我就放心了…”她眨眨眼,张了张唇,气若游丝的说:“凝儿,对…对不起…”
她努力的看向门外,夜色沉沉,月色早已消弭无踪。而这夜的森凉刀剑,阴谋诡计,都随之,烟消云散。
那些深埋于心无法诉之于口的心事,也随着那人的离去,支离破碎…
王…兄…
笑意凝在唇边,闭目,光线于眼底…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