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放纵自我,整日烂醉如泥。
他不知道真正的救赎在何方,或许他已不配得到救赎和原谅,就这样在黑暗的岁月里游荡,直至生命自然终结。
然而那个名字,却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心上越发清晰刻骨。
不是得不到才忘不了。
而是,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忘记。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如她这样让他又爱又恨,却又放不下…
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爱了九年,却甘愿为她痛一生。
是执念,是痴恋,亦或者虚妄。
他已经无从知晓,也不愿去探究。
他宁可守着那样一个虚拟的梦走到生命尽头也不愿醒来。
而这个女人,她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她那样残忍那样冷酷那样无情的将他心里埋藏的那些不可得和悔恨痛苦全都扒开,让他痛不可遏,逼迫他在那样永无止境的梦靥中清醒过来。
可是,偏偏…她不是鸢儿,不是…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他眼神变得死寂,不断的退后,似乎要走出自我陷入的迷障,喃喃自语着。
“假的,都是假的…”
脱离了他的桎梏,叶轻歌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他痴痴而痛楚的呢喃。像蔓延缠绕的藤条,无限延伸…
她看过去。
他却已经转身,落寞的离去。
叶轻歌站在原地,神色怔怔的,心口忽然涌出莫大的悲凉。
情深缘浅,缘浅情深。
往事已如过眼云烟,谁的记忆还在心里嘶吼着不肯离去?无论燕宸也好,鸢儿也罢,都已随着那场大火湮灭。容昭,你何时才会从梦中清醒?
……
走出房间,画扇迎了上来。
“小姐。”
“走吧。”
……
从水月庵回来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安国公府。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原身是个标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便是这安国公府,一年也鲜少来两次。安国公老夫人钟氏怜她这个出生便没了母亲的外孙女,倒是对她疼爱有加。
若非出了三年前那桩事儿,或许原身早就嫁为人妇,儿女绕膝了。
邱陵城两大公府连续倾覆,三年前那些谣言背后的真相也随之大白于天下,安国公府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今天一大早江老夫人便差人来接她来安国公府。她先一步去了望月楼,原本想问问关于兰芝的死。没想到…
下了马车,江老夫人派人等着的带路的丫鬟便立即迎了过来。
“表小姐,您可来了,老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叶轻歌看了她一眼,是外祖母身边贴身大丫鬟南筠。
……
来到江老夫人的院子,江老夫人早就带着儿媳妇岳氏以及一大帮丫鬟在院门口等着。见她走来,那神容举止姿态步伐,俨然便是她死去多年的女儿。想起女儿,就想起三年前这个外孙女孤苦无依被赶出家门。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险些老泪纵横,颤巍巍的走过去。
“轻歌…”
叶轻歌走到近前,福了福身。
“轻歌见过外祖母。”
“快起来。”
江老夫人连忙亲自扶她起来,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眼眶有些红。
“总算是…回来了。”
身边的江夫人岳氏温言宽慰道:“母亲,轻歌回来了,这是好事,您哭作甚?”
“是,是好事。”
江老夫人赶紧擦干眼角的泪痕,握着她的手却不放,目光慈爱而疼惜。
“孩子,外面冷,走,我们进去说。”
叶轻歌点点头。
她和岳氏一起扶着江老夫人的手,进了主屋。
安国公早年战死沙场,江老夫人唯有一嫡子,继承侯府以后就被派去镇守边关,至今已经三年。膝下还有个长子江清宏,和江清月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也跟着父亲身边,还未回京。
江老夫人一直握着叶轻歌的手,目光充满了愧疚。
“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
叶轻歌微微柔软一笑,“那些都过去了。况且,若没有这些事,我也永远不知道谁对我真心谁对我假意。”
江老夫人蠕动着唇瓣,看见她唇边释然柔悦的笑容,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孙女变了,她知道。
这样的转变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叹息一声,“你从前就是太听信那楼氏的话。”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摇摇头,道:“这也怪我。当初你母亲早逝,我担心你和你兄长无人照顾,又想着她与你母亲自小一起长大,到底知根知底,又没有依靠,于情于理,也该善待你们兄妹。却没想到…”
江老夫人说到这里,眼神里迸射出仇恨的光。
“没想到她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害了你母亲不说,还杀害了你兄长。这些年,我竟丝毫不知。”她老眼中又闪烁出泪花来,“若早知晓,我就应该把你接来安国公府,至少不必看人脸色,吃那么多苦。”
岳氏也唏嘘道:“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瞧那楼氏温恭娴熟,性子倒是极好,不成想竟是面善心恶佛口蛇心的毒妇。好在你平安回来了,不然你母亲在天有灵,可怎么安心?”
岳氏标准的大家闺秀,温婉柔善知书达理,从前与还未出嫁的江忆薇便感情极好,是以对她这个侄女也是爱屋及乌。
“让外祖母和舅母担心了。”叶轻歌道:“其实在庵堂也就是清苦些,倒是免了那些人笑里藏刀虚伪做作的嘴脸,我过得也安静。”
她说得轻松,江老夫人听着却心疼。
“你父亲也是个糊涂的东西,娶你母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待她,结果呢,却背着你母亲与那苟合不说,竟还由得那楼氏在府中作恶,生生迫害了你这些年。”江老夫人一想起那些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再不许他们害你分毫。我安国公府虽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但好歹是百年世家,你舅舅也是当朝一品大员。别的不说,护着你还绰绰有余。那长宁侯府的人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不回去也罢。”
岳氏点头,赞同道:“母亲说得对,澜哥儿没了,微儿膝下就只剩下了这点血脉。那叶湛也不是个靠谱的,耳根子软又不明是非。如今那楼氏虽然死了,但他这心早就偏了,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善待轻歌?”
她又对叶轻歌和善道:“咱们江府虽然不大,但供你住的房间还是有的,你就暂且在这里住着,直到出嫁为止。”
叶轻歌垂下眼睫,低声道:“可我毕竟是长宁侯府的女儿,祖母和父亲不会允许的…”
她话还未说完,老夫人便冷哼一声。
“叶湛护不了你,他有什么资格来干涉你的去留?今天你就别回去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有没有脸赶敢来要人。”她眼神里迸发出凌厉之色,冷笑一声。
“老身这几年不管事,他便以为我安国公府都是女眷,好欺负了吗?他要是敢来,我就敢打断他的腿。”
叶轻歌还未开口,岳氏便接口道:“轻歌,你不用担心。你舅舅戍守边关多年,未曾有战事,早就请旨回京述职,皇上也答应了。估摸着,下个月他们父子俩也就回来了。到时候由你舅舅护着,看谁敢欺负你。”
叶轻歌扬眉,抿唇点头。
“好。”
江老夫人和岳氏舒心而笑。
“我待会儿就差人去长宁侯府告诉你父亲,从今以后你就住在安国公府了。”
叶轻歌不置可否,又想起另一件事。
“外祖母,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你说。”
江老夫人现在对这个外孙女满心的愧疚和心疼,想方设法要补偿她。
叶轻歌想了想,轻声道:“明日,我想去一趟水月庵。”
江老夫人扬眉,“你去水月庵做什么?”
叶轻歌抿唇,“穆襄侯说,水月庵的静安师太前几日圆寂。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静安师太一直都很照拂于我。如今她离世,我理应去给她烧柱香。”
江老夫人倒是有些讶异,随后了然的点点头。
“你懂的知恩图报,这是好事。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日我安排人送你上山便是。”
岳氏站起来道:“母亲,既然轻歌要长住,那儿媳这就让人收拾房间出来…”
“就让她住微儿在府中的院子吧。”
江老夫人语气悠悠,神色怀念而怅然。
岳氏笑着点头。
“是。”
……
江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又出自将门世家,脾性刚烈火爆,说风就是雨。叶轻歌答应在安国公府住下后,她就让自己的心腹曹嬷嬷去长宁侯府传话,曹嬷嬷自是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说话也不客气,笑语嫣然道:“我家老夫人说了,从今以后,表小姐就住在安国公府了。侯爷不必担心,我家老夫人和夫人怜惜小姐曾经受苦受难,接近公府后定如珠如宝的照顾着,绝不会让表小姐受半点委屈。”
长宁侯自然听得出曹嬷嬷言语之中的讽刺,当下脸色便沉了沉。
“她是本侯的女儿,长久住在安国公府总归于理不合…”
曹嬷嬷笑着打断他,“侯爷,您说得对,表小姐的确是您的女儿。可侯爷别忘了,您的亲生女儿可不少。听说贵府老夫人已经在着手给两位庶出的小姐安排婚事,而侯爷您被皇上斥责在家,自然要多多操心两位小姐的婚事,怕是没多余的时间来照顾表小姐。”
长宁侯被她一番明嘲暗讽的话驳得一噎,面容染上怒意。
曹嬷嬷眼中讥讽却更甚,“侯爷您关心的人太多,表小姐自小又不得您喜欢,日日在您面前晃悠怕是碍了您的眼。我家老夫人说了,为了侯爷您耳根子清净,表小姐出嫁之前就住在安国公府了。安国公府虽然人不多,但个个却是把表小姐当心尖宝贝的护着,总不至于被人陷害赶出家门无所依靠,平白遭人白眼辱骂那么多年。”
长宁侯欲出口的怒骂生生的咽了下去,眼神里浮现几分愧疚和心虚。
曹嬷嬷见此更是不屑,暗骂这长宁侯有眼无珠,正经原配生的嫡女不宠,偏生对那些个狐媚的贱妇言听计从,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嫡长子。任由那贱妇迫害侯府子嗣,以至于长宁侯府至今后继无人。
这也算是长宁侯的报应了吧。
“老奴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先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抬头挺胸的离去。
长宁侯沉着脸,不发一言。良久,长长一叹,神色哀戚而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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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叶轻歌去了水月庵。静安师太的去世似乎并没有给这座庵堂带来多大的影响,那般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对生老病死早已看淡,是以旁人也不会因此徒增伤悲。
水月庵只是一个小庵堂,还不够富人家一所别院大,也就住那么二三十个人。每天听佛念经,敲钟暮鼓。
“阿弥陀佛。”一个小尼姑走了过来,打了个佛偈,“原来是叶姑娘。”
叶轻歌和善的点点头,“妙慧师父,我听说静安师太圆寂了。”她顿了顿,面有暗色,“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静安师太多有照顾,如今她往生西去,我想来给她上柱香,不知是否冒昧?”
妙慧面色祥和,“师父早料到叶姑娘会去而复返,故而留下一封信,特嘱咐贫尼交给叶姑娘。”
“静安师太留了信给我?”
叶轻歌有些诧异。
妙慧点点头,“姑娘这边请。”
叶轻歌叮嘱画扇在大厅等着,便隔着妙慧去了静安师太生前住的房间。屋子里摆放很简单,仅仅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墙壁上还挂着一幅画,床上摆放一个坐垫供静安师太平时打坐所用。桌子上没有任何器具,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目光落在墙壁上那幅画上,那幅画很简单,白云茫茫,雾霭沉沉,隐约看见青黑的山头偶尔穿插如云的树枝,而角落处有一只不起眼的竹筏,很奇怪的是,竹筏上没有人,也没有竹竿,只能透过水纹来判断竹筏在缓慢前行。
叶轻歌正深思,却见妙慧已经将那画取了下来,交给了她。
“师父留给姑娘的信,都藏在这幅画里。”
叶轻歌更是惊奇,“藏在画里?”
妙慧点点头,“师父的房间一直是贫尼在打扫,贫尼却从未见过这幅画。直到姑娘下山的前一晚,师父唤我前来,贫尼才看见了这幅画。师父算出自己大限将至,便叮嘱贫尼将这幅画交给叶姑娘。”
叶轻歌看了看手中的画卷,问:“有句话,轻歌不知道当不当问。”
妙慧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道:“姑娘不必有所疑问,师父是寿终正寝。”
叶轻歌扬眉,“这也是静安师太事先叮嘱你告诉我的?”
妙慧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所说句句属实,若姑娘不信,贫尼也没办法。”
果然不愧是静安师太的传人,说话也这么云山雾绕模棱两可。
“那除了这幅画,静安师太还有没有留下其他话?”
“师父只说,姑娘与这画有缘,假以时日,必定能参透其中玄机。到那时,姑娘便知道师父想要告诉姑娘的话了。”
叶轻歌垂下眸子,道:“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
妙慧面色依旧平静,“师父叮嘱,不敢所托他人。”
叶轻歌点点头,将画卷藏入袖中,含笑道:“有劳妙慧师父了。”
妙慧再次打了个佛偈,“姑娘客气。”
……
跟随妙慧去给静安师太上了香后已是月上枝头,这个时辰,也不能回京了,只能在水月庵暂住一晚,依旧是她住了三年的那个地方。
“流渊。”
风声一闪,流渊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公主。”
叶轻歌站在窗前没回头。
“兰芝的死,还没有查出结果吗?”
流渊低着头,“属下无能…”
叶轻歌垂下眼睫,眸光晦暗,喃喃自语道:“除了嘉和帝和晋王府,这邱陵城势力最大的无外乎就是几大公府以及丞相府,还有如今慢慢兴起的永兴侯府和逐渐走上政治舞台的朱氏一族。我想不通到底是何方势力,出于何种目的要对兰芝下手?”
流渊没说话。
叶轻歌慢慢回头,屋内没有点灯。这是她的习惯,不喜欢屋子里太亮,怕人看见窗扉上的影子。借着夜色,可以掩藏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也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肆无忌惮的痛哭流涕,舔舐内心的伤口。
她隐在黑暗下的容颜看不清晰,唯一双眸子漆黑透亮,似囊括宇宙洪荒。
“于任何人而言,兰芝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即便有人知道她是安国公府的暗卫,杀了她也不能说明什么。”她沉默,沉沉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理由。”
流渊抬头。
叶轻歌抿唇,眼神里划过一丝冷意。
“那天玄瑾说兰芝死在大牢里的时候,容昭分明就怀疑是我杀了她。当时我没在意,后来仔细想想,他为何怀疑我?因为当时他在审问兰芝,他想从兰芝口中得知关于我的一切。而就在这个时候,兰芝死了。也就是说…”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的盯着流渊的眼睛,眼底划过一丝森然的冷意。
“有人杀了兰芝,是不希望容昭调查我。”
流渊沉吟一会儿,道:“可长宁侯府人多口杂,虽然从前伺候您的近身丫鬟都死得差不多了,仅仅杀一个兰芝,并不能完全灭口。”
“你说得对。”
叶轻歌眸光流转,清冷而逼迫。
“以前伺候我的丫鬟不多,兰芝却是最了解从前的叶轻歌。真正的叶轻歌早就死了,我性情举止与她大相径庭,即便是历经三年人的心性会变,但许多习惯却是改变不了的。而这些习惯,兰芝是最为清楚的,这也是容昭排除所有人独独选择审问她的原因。”
“公主的意思是…”
叶轻歌嘴角挽起冷冷的弧度,“若兰芝不死,一直跟在我身边,必定会发现我并非她的主子。”她语速忽然加快,一字一句越发冰冷骇人,“一旦她起了疑心,我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而这世上,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就是你。”
流渊浑身一震。
叶轻歌陡然声音提高,怒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是打算瞒我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