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延庆县。
县城里头,最大的大户就是专营骡马骆驼市的朱大户。能做这个生意的,谁不是强悍人物,骆驼和马都要从口外或者更西边吆回来,再加上顺带赶羊群牛群,一路上荒山野岭,风餐露宿,带着几十号壮健汉子保证这些牲口都能回来。谁不是又能吃苦,又能泼打的人物。在花旗国,这等角色有个名词,就叫牛仔。
朱大户既然是靠着这等生意起家,在县城的气焰就了不得。虽然他也没捐一个官儿什么的来充充场面,也没投靠教会再捞点好处,但是凭借着手底下百十条养在家里的亡命汉子,延庆县里头,在哪里都是横着走,不管是官绅还是吃教饭的混混儿,没人敢正眼瞧他,生意最大的时候儿,口外骡马市,朱大户足足占了有靠近四成的市面!
哪怕这等又有钱又强悍的大户,在如今满山遍野而起的香教面前,也只得服软。县城里头的香教大师兄看上了他院子阔大,摆得开香坛,容得了更多的教民,指明了就要他挪挪地方。朱大户也只得鼻子一捏,包袱收收,跑库伦躲风头去了。按照他的话:“蚂蚁多了咬死象,这些教民,多得邪门儿,又都是请神喝符水闹得疯了心的,再是江湖大豪,也没和他们作对的道理!”
临行之际,朱大户还撂下一句话:“江湖走了这么些年,靠着人多能霸一时,但是要不败事儿,还得拘管整练起来,这满山遍野的香教要是能长久,到时候挖了我眼睛去!宅子给老子看好,回来地砖磕了一个角,老子都得上门讨回来!”
现在朱大户的院子,就是县城最大香坛马六爷的地盘儿,前两天马六爷就发了英雄贴,召集城关四乡各处大师兄齐集他这里议事。原因其来有自,阎尊者已经传了法帖到各处,朝廷马上就要分到燕京城所属二十二县挑兵!楼梯响了半天,总算是有人下来啦。传了那么久的大家吃皇粮戴顶子的消息,现在总算确实下来啦,搞得大家伙儿是更加的如颠似狂。
这一开始挑兵,讲究就大了。阎尊者的法帖意思很清楚,要是你这位大师兄手底下有三百条壮健汉子给挑上了,你就是营官,起码也是一个亮蓝顶子。要是你手底下有千把壮健汉子,那么恭喜,标统的缺就是手拿把攥啦。上了三千,你大师兄祖坟冒青烟,从一脑袋高梁花子的乡下脑壳子,一下就变成了红顶子戴在脑门儿上头!
各凭本事,各凭实力,再公正也没有。
法帖上面还说了,挑兵大事,是现在朝廷里面的二皇上谭大军机带着一拨儿当初刘坤一带过来的军官亲自拣选,往曰香坛里头,什么老弱病残都可以拿来充数,娘们儿也能壮壮声势。这挑兵,不是五尺高的汉子,挑得重,吃得苦,手活脚活的,二皇上还真说不定瞧不上眼。各位大师兄自己要拿捏清楚了,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挑兵挑不足额,不仅仅是你自己前程有碍,对香教事业也是有碍。到时候儿,别怪阎大尊者又是一道法帖下来,将你革出坛去!
事关今后喝汤还是吃肉,各处挑头的大师兄岂能不上心。马六爷是阎尊者亲传弟子,延庆县一等一的香坛主持者,和延庆县太爷都同桌吃饭,称兄道弟的人物,岂能不在这个上头用心思。他蛰摸了一下手底下实力,香坛里头,起哄的多,老弱多,混烙饼馒头吃的多,骨干壮健汉子,不过就二三百上下,他的志向,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营官。其他各县风声都传过来了,各处大师兄,现在都开始吞并县里头的小香坛,香教子弟自己都很是呛了几场硬火,他马六爷怎么能拉在别人后头!
今儿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头指挥手下人搭棚子,准备流水席,县城里头不管红案白案师傅全都拘了过来,一大早的就带着几个手下站在院子大门口做望夫石状,等着迎接四乡各处香坛的大师兄们,为了壮壮声势,县太爷那里的吹鼓般子和壮班都借来维持秩序了。
让马六爷欣慰的是,四乡大师兄大多还真没失约,很给他面子。从一大清早开始,就陆陆续续的过来了。这也难怪,乡里消息怎么也比不上县城灵通,他马六爷才接到法帖多久?大家伙儿觉得城关里头马六爷下帖子,那是给大家面子,怎么也要来捧捧场。再说闹了这么些天,乡下也觉着无聊了,看看县城热闹去!这可不是当初挂个褡裢,土头土脑的进城赶集,看见壮班编外的步弓手都得点头哈腰,现在老子是进县城,在朱大户的宅子里头吃席咧!
大伙儿过来,马六爷也一扫当初眼睛在脑门顶上的傲气,不管面生面熟,都拉手寒暄。碰见练红灯照的大师姐,还行个礼开玩笑:“大师姐,您早班儿哇!知道红灯照是半点荤腥不能过口,一个月得持斋三十天。现成准备的花旗国的砂子白面,再加了冰糖做的饽饽,给王母娘娘上供也不寒碜!”
腰里的洋打璜怀表打了十点,人也差不多来齐,院子里头席棚底下已经是济济一堂,负责知客招呼的手下忙得脚不点地也似,烟茶流水价的送上去,点心茶食,一盒又一盒的开。全是从京城买的南货,往常瞧见一眼也不容易,今儿就跟不要钱一样!
马六爷合上怀表,掰掰指头盘算。小葛庄那个葛二蛋怎么没来?这家伙,当初抱牌子闹县衙门,他很是抬了他一把,这次送信过去他那个坛子也排在前头,实指望这次他能当半个心腹用。而且小葛庄也是大庄子,还有练少林会的,也指望那头能帮百十条汉子出来。怎么这小子吃了席就擦嘴,架子这么大,现在还没到?
马六爷疑惑的招呼过来一个手下问问,那手下也说不明白,又去问离小葛庄近的香坛大师兄,回头过来朝马六爷禀报:“师爷,二蛋殁啦!康庄来的外路师兄叫什么刘大侉子的,也说是阎尊者亲传,打上门去,又和小葛庄少林会的头头葛起泰联了宗,把二蛋吊在了旗杆上头!现在小葛庄姓了外路的!”
马六爷心里一紧,摆摆手:“真他妈的,烂泥巴扶不上墙!不等那[***]刘大师兄了,外路人和咱们不一条心!缺了那狗肉,我们一样成席!”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巷子口负责知客的那些县衙壮班大声通传:“小葛庄刘大师兄,项大师兄,葛大师兄到!”这些壮班站堂就是练的嗓子,当通传再合适不过,嗓门儿又厚又亮,震得人心里头一抖。
说曹艹,曹艹就到了。马六爷心里头再膈应,这个时候也得站住了脚步,堆处了笑容,就看见巷子口走过来三个人,当先一个穿着道袍,道袍上面还有乾字卦像,走路一摇三摆,一看就知道是装神弄鬼的积年,说不得就是那个刘大师兄。可是怎么瞧怎么这位才夺了小葛庄的刘大侉子,眉眼里头总有点愁眉苦脸的神色。在他身后,左边是个矮胖子,圆脸短腿,五官有点象女人,貌不惊人。一个却是又高又壮,结实壮健,走路似乎都敲得地面叮咚作响。谁人一瞧,都得在心里惊叹:“好一条燕赵大汉!”
转眼间马六已经满脸堆笑,降阶下来,朝三人抱抱拳:“这位就是刘大师兄了?都是阎尊者一脉亲传,咱们哥俩少亲近!到延庆来,怎么不先找老哥哥我?说吧,认打还是认罚!认打,我捶你一拳就算完。认罚,涿州南路烧酒,不打一个通关,别想过门儿!”
这三人,自然就是刘大侉子,袁世凯和葛起泰了。刘大侉子可以不论,袁世凯此来,可是做了一番周密布置。大帅事业,有心人都能感觉到引发在即,一旦发动,如龙飞在天,整个北中国,都要天翻地覆!而他袁世凯现在正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此等机会是他是他拿命博来的,再不做出一番事业,怎么对得起他胸中志向?
男儿值此,正当使出浑身解数,方能不负生平。至于这身臭皮囊,能算什么?
葛起泰是他拉拢的一个得力臂助,他袁世凯真的没有想到,在小葛庄里头还藏着这么一个人物!
姓格耿直,好打抱不平,起香坛也是为了保住小葛庄这个地方不要被葛二蛋糟蹋得太厉害。最了不得的是,葛起泰和徐一凡系统,还有点血缘上头的关系!他两个亲弟弟,一个战没于肃川里曰军防线前,说不定就是倒在徐一凡的身边。还有一个,现在是禁卫军王牌主力第一镇第一标里头当差,打信回来,他已经被选派到了军士教导队里头住学,按照现在禁卫军的充实扩张速度,住学出来,一个哨官是跑不了的。
按照葛起泰的话,他就没用眼皮夹过那些烧香的!扶清灭徐,他们扶得起谁,灭得了谁?有本事就苦吃苦做,不要吃老百姓那么多油饼!当初大家伙儿谁不是挑着拇指夸赞徐大帅是英雄好汉子,现在一烧香,一喝符水,如颠似狂的一闹,徐大帅又成了祸乱大清江山的大魔头了,这等没分辨,没人心的香教,要是能成事,当初光绪八年的时候,就不会给打成一团散沙!
更多的道理葛起泰这等直大汉说不出来,只觉得香教利用直隶百姓被教民欺负得苦这点不平之气,将人心艹弄成这样,怎么也不是好料。再这样下去,当这民气最后失去控制的时候,恐怕到时候,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葛起泰只有一个脑袋两个拳头,还有十几个少林会的好兄弟,能保的,也就是小葛庄的一方天地。再多的,他也做不来啦。
袁世凯是何等人物,对人心的把握精熟到了极点。葛起泰这等直大汉心肠从入口一直通到出口。当初葛起泰找上门来,袁世凯就微微透露了一点风声。是徐大帅派他们来,力图在这北地即将大乱之际,尽一点心力,尽可能保住直隶百姓平安度过这鼎革之际的!
将要灭顶的人,全心全意的就想抓住一根从身边飘过的稻草。袁世凯少少几句话,就把禁卫军当中内情说得象模像样。再看看袁世凯身边那几条满是精悍气息的汉子,对葛起泰这个军属他们也表示了足够的亲近。这一切,对于葛起泰这等燕赵豪杰,就足够足够了。热血一涌,当下葛起泰就表示,他们小葛庄少林会,听禁卫军来的项大人调遣!水里火里,眉头也不皱一下。当袁世凯接到马六他们送来的帖子之后,袁世凯觉得时间紧迫,要博一铺,葛起泰把心腹好弟兄全部都交了出去,让袁世凯分派布置。
马六降阶相迎,刘大侉子强打精神只是应对:“都是无生老母坐下,马大师兄这话太客气了!您一声令下,我们能不巴巴的过来领酒领饭?今儿一句话撂在这儿,马大师兄但有吩咐,我们只有拍掌赞成的份儿!”
一句话说到马六爷心坎里头,顿时眼睛不自觉的就弯了下来,眼角皱纹挤成一团。搓着手呵呵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今儿是下了决心,这就是鸿门宴!来的大师兄大师姐们,不点头答应他并坛的命令,谁也别想出这个门儿,反正都要进燕京城戴红顶子的人了,谁还在意什么乡里乡亲的?眼睛一闭牙齿一咬,什么做不出来。现在别看里头招呼得热闹,宅子里头藏着百十条壮棒心腹,腰里铁尺棍棒刀子一应俱全,几个带队的手里还有独决火枪,四瓣火鸟枪。一旦不对,他马六是决心杀几个人立威的!
刘大侉子如此晓事,少一点麻烦是一点麻烦,将来挑成新军,他倒不在意多照应一点这个外路大师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就看了葛起泰一眼,好一条大汉啊,到时候儿给他捧着旗帜在挑兵的谭大军机面前一摆,这是多大的威风,多大的面子!
这个时候儿,马六只是转着自己的心思,浑没在意到刘大侉子偷偷看了一眼身后那圆脸矮胖子,那意思就是我这话应对得没大错儿吧?袁世凯只是不动声色,微微带笑,谦恭的站在他的身后,神色一动也不动。
嗨…………今儿善不了!自己也是倒霉催的,怎么就眼睛给黑煞神蒙了,非要到这天子脚下来?
葛起泰也在不时的看袁世凯一眼,捏成拳头的大手,不时在裤子边上偷偷擦一下。恨不得将又闷又热的前襟扯开。
“请里面儿!咱们里面儿说话!”
~~~~~~~~~~~~~~~~~~~~~~~~~~~~~~~~~~~~~~~~~~~~~~~~~~~~颐和园,玉澜堂。
外面的天气仍然干冷干冷的,光绪身子骨弱,玉澜堂内的地龙仍然烧得热滚滚的。谭嗣同坐在这儿等候,太监有眼力价儿,知道二皇上现在红,赶紧请他升了冠再拿了一身夹的朝服过来换上,还设了锦凳。饶是这样,谭嗣同仍然等得是满头满脸大汗,礼节要紧,擦也不敢擦一下儿。
变法当中最要紧的一项,就是官制衙门的改革,经过几十天的苦心修改整理,总算拿出了折子递上去。光绪也知道这事情关系着现在变法的成败,什么政策,归根结底最基本的就是人事,得人者,政策才能颁行下去。这就是要拉一批自己人上来,许给他们在这场变法当中能够获得的利益,利益一致了,才有可能将变法政策推行下去!
折子被他们郑重其事的递上去不过一夜功夫,光绪就一大清早的传见他谭嗣同。可以想见,光绪昨儿晚上为了他谭嗣同的折子,一夜都没有睡觉!
圣君器重,的确是粉身难报。
不过当他急匆匆的赶来的时候,得到的口谕又是请他在这里等候一下,老佛爷才起,昨儿晚上皇上不敢打扰老佛爷的觉头,今天赶早要去将这大事禀报,这也是情理之中,这等大事,怎么能绕得过慈禧?
不过谭嗣同很有信心,让慈禧在这最根本的官制人事变革折子上面点头。徐一凡那里的威胁是最大的助力,他已经在上海见了英国人,还是首相特使。那位英国公使何伯虽然回了燕京,可是无论怎么探他口风,何伯都是一句话不说。对于大清朝廷现在景况来说,列强就算保持中立,他们的前景也大大的不妙!
事态切迫如此,大清中枢有如釜底余生,只有信赖他谭嗣同,来一个死中求生了!
再说了,在这官制人事改革上头,谭嗣同花了这么多功夫,已经做了足够的平衡容忍,这也是他从徐一凡那里学到的经验。要做一件事情出来,有的时候须行不得快意事。
新式衙门要设立,原来的军机处要改为权力很大的总理衙门,大清体制内的六部,毫无疑问总理衙门有管辖权,原来另一个权力中心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要改成外务部,隶入新总理衙门当中。其余如詹事府等等完全是闲差养废物的衙门,一体裁撤。这毫无疑问是动了很多人饭碗,但是他谭嗣同也没有做绝,裁掉的官员,都塞进了新成立的临时差遣衙门,原薪暂时养了起来——虽然薪水不变,可是衙门裁撤,事务费用就不知道省了多少!那些在各个衙门里头盘根错节,敲骨吸髓的书办书吏自然会恨不得他谭嗣同死,可是他倒也不在乎,士大夫这头,总算还能敷衍得过去。
至于切身于新政的其他事业,如教育,选官体制,劝业,警务,交通邮传…………当初他在上海指点江山的时候,认为是一旦艹权,这些都是切迫必办之事。现在却提也不提。只是将大清中枢还有行政能力的衙门全部集中在新总理衙门手中,集中精力办理筹饷练兵之事!根本稳固,才谈得上其他进一步改革的政策!
清流盘踞的御史科道这些,他也碰都不碰。这些人嘴巴大,还不如先养着,省得麻烦。
关于遍布大清中枢旗员的问题,他也和军机处几个满军机反复商量过,拿出来的法子总算说得过去。各衙门不再死守满员编制的旧例,每个衙门满汉各配一套班子,薪水靡费就不用说了,可是满汉两堂官互相扯皮,就不知道要误多少事情!现在他的态度,就是要通过新总理衙门包揽把持一切,营造出干扰最小的情况,集中精力至少先渡过眼前难关!
满员如果失了差使,但凡是五品以上,都送到新成立的国族宗室临时差遣衙门里头养起来,至少待遇不会少他们的。
旗人的旗饷制度,其实也算是人事制度。谭嗣同很聪明的暂时绕开这上头,真要对着这上面开刀,他谭嗣同是真的不知道死于何所,更别说要干一番事业出来了!
他算了算,现在朝廷能够掌握的收入,将将够应付朝廷运转的开支和已经给克扣得七零八落得旗饷,衙门改隶,权力集中之后,这个庞大统治机构上下其手,偷漏中饱的机会也少不少,应该算是能支撑下来。在练兵大事业上,他就没有选择,只有和韩老掌柜合作一条路。
兵如果练起来,他在北地的地位就不可动摇,到时候再挟此兵权,彻底刷新朝政!
这是他的路线图,也是他最后孤心苦诣要达到的目标!
康有为他们那帮人在他耳边嚷嚷,对他这个东躲西闪,委曲求全的人事官制改革方案大大的不满,既然要包揽把持,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做绝!现在借着徐一凡的东风,正是他们肆意行事的大好机会,一旦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
谭嗣同当时冷着脸回答的就是:“包揽把持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处置,都在我方寸之间,既然你们要我集中权力,为什么你们却要反对我的决断?”
当时康有为就是拂袖而去。
他没有做错,只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