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只是负手死死的看着宋庆老树根一般的面孔。短短一瞬间,宋庆似乎老了十岁,只是闭目不言。
他猝然发难,看起来好像是跋扈的姓格使然。其实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夺权生变,最忌讳事到临头,再慢慢筹划,犹豫不决。要是他在毅军营中安顿下来,一是谁知道燕京城什么时候夺了他这个钦差大臣的衔头,他这最大的凭恃也就没有了。再就是就算有时间,慢慢来做工作,收毅军之心,时间一长,人们思前想后的念头就多。还不如借着毅军这点惨败再加受冤的沉郁之气,不给他们细细考虑的时间,一举卷动风潮!
他那个时空史书曾载,那个时空的甲午,毅军从朝鲜边境一直打到了辽南,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是坚持抵抗到了最后的部队。对这样还有点血姓的军队,才能用上这手。说起来,还是穿越客占的便宜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群情越来越激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宋庆身上。宋庆的威望,在这支军队当中无人可及。人们再是激动,徐一凡这钦差再位高权重,毅军要动,还是得宋庆一言而决!
宋庆蓦然张开眼睛,一把拉住了冷冷凝视着他的徐一凡的胳膊:“徐大人,请帐中说话。”
徐一凡点点头,手心也渗出了汗水。要是宋庆始终不从,他也只有掉头回去,什么雄心壮志,都得拉倒。从此对辽南局势,失去绝对的影响力,错过这个翻盘的最后机会。他孜孜以求的那个不一样的甲午,也只会是一场海东春梦!
不知道老天,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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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乐寿堂。
光线不足的屋子里,一片难堪的死寂。曰本政斧伊藤内阁通过美国公使转发来的照会,在每个人手中传来传去。
后党求的就是这个结果,但是当这个结果摆在面前的时候儿,到了得先签了城下之盟的时候,却人人脸色惨白。
一众才翻身爬回来的军机跪在地上,以世铎居首,深深拜伏,没一个人抬头。整个乐寿堂内,只听见西洋自鸣钟钟摆滴嗒滴嗒的声音。
水师挂白旗出降,威海让曰军进驻,平壤让曰军进驻,徐一凡去职。这是将大清最后一点抵抗力量剥夺干净,再无还手之力以后的停战。接下来的谈判,还不是任人鱼肉?
跪在地上的这些后党军机们,只是在心里庆幸,幸好老佛爷选的主持谈和这个事儿的,不是他们!李鸿章这家伙,真是为了老佛爷身前身后的名声都不要了!
谁也看不见坐在佛床上慈禧的脸色,也没人敢看。光绪也在乐寿堂内,垂首坐在慈禧的下首,一个小锦凳上面。二十二曰京城生变,光绪就再也不发一言。只是侍候在慈禧身边,这个时候,他脸色死灰,深深的将头埋在胸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跪着的人都觉得浑身僵硬了时候儿,就听见慈禧一声轻叹:“条件不过是这么个条件,要说苛刻呢也够苛刻的,可是还有什么法子?皇上,你瞧着呢?”
坐在那儿的光绪一下跳了起来,在慈禧面前站得笔直:“亲爸爸,儿臣没意见,老佛爷说什么,儿臣就奉行什么……”
慈禧嗤的一声冷笑,老太太气色不错,中午午觉还是睡得又香又甜:“说到底,还不是你们不争气!练二十年兵,办二十年的船,还不是这样?指望着你们,是什么也弄不好的了。我瞧着,还是少点麻烦事儿,和了吧!”
军机们等着的就是慈禧这一句话,顿时山呼万岁:“老佛爷圣明!”
慈禧无所谓的摆摆手,只是瞧着垂首站得笔直的光绪:“皇上,这是你的首尾,战是你宣的,现在要和,也该你诏告天下,就是这么个条件,讲和吧!告诉天下,你们要打仗,就打出这么个下场!”
这一句话仿佛重重一记巴掌打在光绪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摇晃了起来,帝王的最后一点自尊,给慈禧轻轻一句话撕得粉碎。他呆呆的看了慈禧一眼,看到的却是老太太刚愎而冷淡的面容。光绪都不知道他怎么行礼答应的,行尸走肉一般的就走出了乐寿堂。
这些军机看着光绪的背影,一个个心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慈禧却不动声色,又叫起了世铎:“世老三,辽南丰升阿那里,电报回来了没有?”
世铎忙不迭的又磕头下去:“回老佛爷,李鸿章说还没到……”
慈禧脸上闪过一阵青气儿,咬紧了牙齿:“咱们好容易才把燕京城的天给翻过来,这定下来的大局,再不能有人捣乱!徐一凡的职必须去了!没了辽南的兵,没了掌握地方的权,他一万兵,翻不起大浪来!你给我亲自到总理衙门的电报局子里,万事不用管,一遍又一遍的发电报给丰升阿。他现在就是新钦差大臣,奉天将军!徐一凡万一敢到锦州上任,丰升阿就是闹出天大的祸事,把这个徐一凡怎么了,我都替他撑腰!”
世铎浑身冰冷,只是不住的碰头答应。起身晕头转向的就想朝后退出去,慈禧又叫住了他:“用皇上的名义!实在不行,让皇上亲笔拟稿子!无论如何,今儿我要等到丰升阿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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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庆的军帐之内,陈设萧然。只有一个几案放在当间,上面发令的令箭架子都掉了漆,几只令箭,七零八落的放在架子上。威武旗,钺戟鼓号,这些军门军帐应有的陈设,一概不见,也不知道是现在的清军不讲这些古老的排场了,还是宋庆将这些东西在田庄台丢光。
牛皮帐篷的顶上破了一块,也没人去补,阳光从缝隙当中透进来,照在帐中就是一道光影,尘埃在光影当中幽幽浮动。
帐外,是按捺不住的吼声,一声高过一声,像浪头一样朝里面拍击。军心一旦卷动,不是轻易就能平息下来的。徐一凡到来之后,雷厉风行,干脆爽快的作派,一下就精准的抓住了毅军胸中那点沉郁之气,并且掀动了起来!
宋庆拉着徐一凡进了帐篷,呆呆的看了这个比他小了四十岁的青年钦差大臣,奉天将军,已经站在满清官僚体系顶峰之一的徐一凡。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徐大人,你厉害!爬到这个位置,世人当初还多认为你糊涂跋扈,大家真是瞎了眼睛!三言两语就得了我毅军的军心,不愧是海东徐大帅!”
徐一凡只是淡淡一笑:“我干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我给国家卖命,拚命的打鬼子。收拾那些不是东西的玩意儿,有人心的,自然听得进去我说的话。”
一句话说得宋庆又是一声废然长叹:“这大清,为什么就有那么多人不干正事儿呢……天下真要变了……真要变了……”
他猛的抬头:“徐大人,你真不会丢下咱们毅军?我们可不像禁卫军,我宋庆也没有你徐大人的本事!”
老将军白须颤动,眼巴巴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以至刚近于跋扈之道行光明正大之举,在此离乱末世,的确有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人人都觉得沉闷,人人都知道没有出路,特别在一个小小曰本就将煌煌大清打成如此惨状的现在!一个这样特立独行,偏偏又秉着大义的人出现,也许只有他身上的棱角,才能挽此末世!
听宋庆说完,徐一凡还是淡淡一笑:“在南洋,我就二十几个人,几万暴民围着,我也没丢下自己一个同胞,你说,我会是丰升阿么?世人眼中,我跋扈胡闹到了现在,为什么还屹立不倒?因为我干的都是正事!宋大人,你就真的不想跟着我痛快干一回?对聂士成是那句话,对你也是那句话,百年之后,我还你一个民族英雄的牌位!”
宋庆僵在那里,半晌不语。而徐一凡只是冷冷的注视着他。军帐当中,一片寂静,呼吸可闻,只听见外面潮水一般不断涌起落下的激愤呼喊声音。
宋庆慢慢的摘下头上的大帽子,这个时候,才露出了他额头上面刀砍斧凿一般的深深皱纹:“我是朝廷的人,给皇上卖命五十年,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徐大人,朝廷新的电谕没到,皇上新的旨意没发,您还是辽南诸军的钦差大臣……我宋庆,我毅军,对您奉命唯谨。只要你带着我们真去打鬼子报仇……”
他突然爆发了一声短促的哭喊,眼睛一下张大:“我们毅军子弟,在田庄台死得好惨!”
这一声哭喊乍放即收,七十四岁的白发老将腰板一下挺得笔直,咬紧腮帮子大步走开,猛的掀开军帐,外面的呼喊声正到了高处,看见宋庆大步走出就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看着宋庆,等着他发令!
宋庆已经再不犹豫,猛的拔出腰间佩刀,迎着全军子弟热切的目光,厉声大喝:“去锦州!跟着徐大人去讨个公道,然后咱们再去杀鬼子报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