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首示意,蒋录遂跪下回道,“启禀陛下,四个多月前的一天,周掌印来武英殿说要借平山的一副溪山泛艇图,大约月余便可归还。臣自然不敢怠慢,忙找了画出来交给周掌印。谁知这些个日子过去了,掌印却一直未将画还回来。臣也不敢去追讨。没成想,前几天听说外头有个姓卢的商人新得了张平山的溪山泛艇图,臣听着蹊跷,便索性佯装心慕此画之人去那卢宅一探,结果见他摆着的果然是张平山的真迹。臣因问他此画从何得来,他只说是一个姓周的人拿来给他,专为了换取他手里的画作的。臣听后惶恐不已,觉得兹事体大,确也不敢贸然质疑掌印,所以才回禀了殿下。”
待他说完,公主转顾我,接着道,“按说元承不至做下这种事的,我原本也不信,可是转念一想,今时非同往日了,你如今外头的事儿也不管了,不知因此少了多少进项,要说为了省些银子也不足为奇。我如今只想问问,元承对此事有什么说法?”
我于是将因何借画又如何仿画尽数如实道出,才对公主欠身道,“当日之事臣不敢欺瞒殿下,所说句句属实。臣亦有几个问题想问蒋佥书,望殿下应允。”
公主颌首。我遂转顾蒋录问道,“我于中秋前夕将平山画作还至武英殿,当日只有你一人值守,我亦亲眼见你收好画作后记档,如今那记录已被你更改了罢?”
蒋录看来早有准备,当即奉上记录,并回道,“臣不敢篡改记录,未见归还之物岂可随意写上已归还。”
“你适才口口声声说因惧怕我而不敢来询问,那么试问如果我真做下此事,难道不该对你威逼利诱以图掩盖,何用等到今日你来御前状告我?”我再问。
蒋录一怔,旋即道,“掌印权倾内廷,无人敢指摘,怕是得意太久倒忘记了宫规,有恃无恐罢。”
这话他既敢当着陛下的面说,才真是有恃无恐,又或者利诱太过他已无法拒绝。当日之事原本是我做的不够严谨,最不该之处便是为在那副赝品上留下什么证据以证明是我所做,然则卢峰却又偏偏笃定那是真迹。
想到此,我已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公主要如何对付我,我自承受就是了,但那副平山先生的真迹和卢峰眼下的境况却是我真正忧心的。
“那么溪山放艇图的真迹,这世间已无存了罢?”我盯着蒋录一字一顿的问道。
蒋录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即便迅速掩饰过去,我亦已从中知晓了答案。我的心中一阵剧痛,因我之故竟让这样一副画作从此消失于人世。
“掌印此言差矣,那画不就在商人卢峰手里么。”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回答。
我勉力平复心绪,再问,“臣请问殿下,那个商人卢峰现在何处?臣愿与他对质,因臣当日便实话告诉他所赠之画乃是出自臣笔下。”
“卢峰么?现在已在顺天府大狱中,他有买通内廷中官偷盗宫中之物嫌疑,岂可令其逍遥法外?”公主昂首与我对视道。
只是要对付我,何苦又去害旁人,强忍心中苦涩,我欠身恭谨对公主说,“臣确凿归还了画作,卢峰手中之画也是臣所做,如殿下有疑,臣可以再画一副一模一样之作来证明。故臣不承认自己有偷盗之举,也无谓做这样的事。臣这些年的确不涉外事,但即便从前,臣亦从未因朝中之事有过中饱私囊之举。臣历年俸禄和赏赐之物,足够臣支付任何一件心仪之物。臣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何要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换取一副画,留下这么明显的罪证。”
公主似笑非笑的听完我的话,道,“元承对自己的清廉倒是颇有自信啊,也难怪这些年毕竟无人查过你,究竟如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瞧蒋录刚才有句话说的倒在理,你不过是仗着有恃无恐罢了。”
“好了,都住口罢。”陛下蹙眉喝道,“朕听了半日,根本就是笔糊涂账。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元承偷盗宫中财物?仅凭他一个人的话?你忙忙的过来就为这点子事,还没查清楚就兴师动众,越发的不稳重了。”
公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终究还是平心静气含笑道,“母亲批评的是,女儿也没说元承真的有罪啊。只是事情有疑,来问问而已。此刻他们各执一词,依女儿的意思,还是审清楚的好。”
陛下道,“当然要审清楚。这个蒋录若是说谎,便是欺君!朕明日便出发去泰山了,本就将监国之任交给你。你且拿他下去好好审审,务必审出个结果。”
蒋录慌道,“陛下,臣冒着被掌印迫害的危险前来,是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臣所言不敢有半句虚假,望陛下明鉴。”说罢,连连叩首不已。
陛下俯视着他,森然道,“既然如此忠心,那还怕什么。慎刑司的刑罚下必定会还原一个事实。倘若届时证明你真的所言不虚,朕自会好好赏赐你,以做补偿。”她看向公主,吩咐道,“带下去罢,朕回京之时,你一定可以给朕一个交代。”
公主没有丝毫犹豫欠身领命,随即命人将吓得瘫软的蒋录带了下去,一瞥我,道,“母亲,元承是您的臣子,女儿自然不便审问,可女儿觉得元承虽不能说是待罪之人,但总有嫌疑未洗清,若是明日陪侍母亲一道去祭天却也不妥。一则,这传出去让人觉得宫规废弛。二则,祭天原是敬告上天之意,若是有品行不端者侍奉御前,恐怕会有违天意令上天降罪。”
冠冕堂皇言之凿凿的理由,我想陛下此时也不好拒绝。而我亦明悉了,公主在今夜所有的举动并非想要降罪于我,而是要将我留在京里。
陛下沉吟良久,颌首道,“朕可以令元承留下,静待你查明真相。”她捕捉到公主脸上流露的满意之色,继续道,“在此期间,元承禁足乾清门。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以查证的理由召见他,不许踏入他的居所半步,他的事只有等朕回来才可议处。蕴宜,你听明白了么?”
公主怔愣一瞬,无奈的欠身道是,之后未再看我一眼,告退离去。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长叹,面色疲惫,复又拽住我的手殷殷道,“记住我说的话,这些日子就在房里读书写字罢,你若缺什么便叫阿升去取。安心等我回来,一定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