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首莞尔,她确有我想象不到的决断和洒脱,当然也有异常执着的*。
我不愿她过多沉浸于烦恼中,起身去拿了那件百家衣,捧给她看。
“百家衣?”出乎我意料,她竟然认得,“这是,你缝制的?”她调笑的问道。
我蹙眉,“陛下真的以为,臣什么都会做?这是请司衣局的宫人做的。是臣送给殿下的礼物。”
她摩挲着衣服,沉吟良久之后,抬起头对我笑道,“你的意思,朕懂得。是希望蕴宪能健康平安的长大。这礼物很好,比那些金玉之物更好。”
我摆首向她解释,“贵重也好,简素也罢,都是心意。臣只是觉得自己的财物皆是陛下所赐,再转手送给殿下有些殊无诚意,因此才想了这个。”
她听了灿然一笑,了然的点了点头。我于是好奇的问她,如何知道百家衣这种物事的。
“你以为朕从前只是养在深宫里,什么都不晓得的公主么?朕去过辽东,去过云南,去过浙西,去过……地方多着呢。好多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东西,朕其实都见过。”
她神情忽然一黯,接着说道,“可惜,当了皇帝,朕反倒没机会出去了。所以朕派你出去,替朕看看外头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后若有机会,朕也要去走走,旁的地方罢了,唯有江南,朕一定要去看看。”
江南地,红杏烟柳,水边朱户,一卷黄昏雨,一枕伤春绪,芳草迷归路。我亦很想重返记忆中渐渐迷蒙的江南,与她一起,哪怕只是错后半步走在她的身侧。
一阵喧天的烟花声响彻禁城,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彼此对视,都觉得此刻,无论任何声音都会淹没在这片震耳欲聋的鸣响声中,与其说话,不如静对凝望。
她双眸一亮,忽然走近我,在我耳畔说道,“陪朕去东华门城楼上观烟花。”
我心中一惊,看更漏已过二更,我本能的冲她摆首,她却一把拉起我向外走去。
“陛下这样做会惊动守城的侍卫,明日必会传扬出去。”我拉住她,企图阻止。
她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红鹤氅,莞尔道,“把你的衣服拿来给朕穿上,不就行了么?”
我愕然无语,她却一径用目光催促我。知她心意已决,我无奈的取出自己的青金羽毛缎斗篷披在她身上,替她把帽子系好。她身量纤弱,几乎陷在衣服中,青色的缎帽下,更衬的一张小脸清丽无双。
她不再多言,拉起我快步往东华门城楼方向走,她越走越快,到后来竟跑了起来,好像生怕赶不上那终场的烟花似的。
守城的侍卫皆认识我,见我要登城墙也未加阻止。我暗自好笑,自我做上这个司礼监掌印,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也许明日天明,宫中就会传开,周元承果真是个年少任性之人,为看烟花竟夜半登上城墙。
上元节京城无宵禁,百姓可通宵达旦庆祝节日。东华门紧邻灯市口,市楼南北相向,其间朱扉绣栋,素壁绿绮,街中搭有数十座灯架,时近夜半仍有车马穿行其间,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更有猿猴灯、白象灯、青狮灯,不一而足。
她忽然手指着近处一盏秀才灯笑起来,轻声道,“这个青衫秀士,正在欠身揖礼,眉目清润,皎若朗月,可像你不像?”
我笑而不答,指给她看稍远处一盏娘子灯,“观这位娘子,容色清丽,行止温柔,有孟姜之遗风,像不像陛下您?”
腰间一痛,原来是她用手肘重重的顶了我一记,她轻嗤道,“朕才不温柔。朕白夸了你,你竟敢笑朕。”
我低首,抑制不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只好侧过头去不看她,顺带将心中几欲奔逸而出的欢喜愉悦,悄然掩饰于茫茫夜色中。
忽然一道烟火倏地飞起,火光直冲天际,瞬息间便在半空中炸开,洒下万道灿金流光,将漆黑夜空耀的如白昼般明亮。
周围的楼台殿阁,在这恍如银河倾泻一般的炫目光华下,巍峨之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在光影中转头看向她,宽大的缎帽遮住了她半张脸,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微微的侧过一点头,目光却还没舍得从那片鎏金中移开。
我就这样看了她许久,直到最后一支烟花绽放完,夜空陡然恢复一片宁静。我看到她牵起了嘴角,没有转头,只是望着霎那即安宁的夜色。
但我知道,她是在对着我笑,那个笑容明亮且充满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