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叩见父皇。 ﹤”李贞缓步行进了大殿,却见斜躺在胡床上的李世民此时已是假寐之状,脸色苍白如纸,原本圆润的脸颊竟凹下去了一大块,显得格外的憔悴与苍老,心下登时便是一阵抽紧,却不敢多看,急走数步,抢到了榻前,恭敬地跪了下来,低声地唤了一句,然则李世民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般,压根儿就没有反应,只是一味无声地躺着,而李贞见李世民没有动弹,也没有再唤,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微暗的天色已是全黑了下来,十数名负责点灯的小宦官们走进走出地将殿中的灯火点燃,动静虽不算太大,可李世民却似乎被惊扰到了,轻轻地转了下身,睁开了微闭着的双眼,一见到静静地跪在榻前的李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略显吃力地抬了下手道:“贞儿来了,平身罢。”
“谢父皇。”李贞并没有因久跪而有所怨言,磕了个头,缓缓地起了身,躬着身子站在了一旁,轻声地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请父皇见谅。”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来人,赐座。”李世民话说到这儿,腰腹强自一用劲,试图坐将起来,不料久卧之后,气血不通,身子竟不听使唤,整个人登时歪斜了一下,惊得李贞忙抢上前去,扶住了李世民的身子,与此同时,边上侍候着的几名小宦官忙不迭地将厚实的枕头垫在了李世民的身下,好一通忙乱之后,总算是将李世民扶靠在了胡床的靠背之上。
“父皇,天色不早了,您请先用些膳食,有甚吩咐,儿臣都听着。”李贞见李世民身体如此虚弱,心中大疼,忙劝说了一句。
“这个不急,朕没胃口。”李世民摇了摇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双老眼愣愣地看着李贞,突然间觉得自己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身上似乎起了些变化——在李世民看来,先前的李贞稳则稳矣,却是那种有心机的稳,缺少种坦荡之气概,哪怕李贞勇冠三军,一身武艺冠绝天下,又善能舞文弄墨,一手好诗,堪称大唐第一,可给李世民的感觉却总是觉得有哪不对劲的样子,而此时的李贞虽似从前那般温言细语,然则给李世民的感觉却迥然不同了,只不过具体有哪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总之一句话——看着便令人有种放心、安心的感觉。
“贞儿长大了,父皇却是老了,老了,呵,快不中用喽。”李世民看了李贞好一阵子之后,突然感慨地长叹道。
“父皇……”李贞一听这话,心头一酸,泪水忍不住便沁出了眼角,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此番征高句丽不胜而归,心里头着实郁闷得很,可以说是又羞又气,先前之所以假装睡着了,除了试探一下李贞的用心之外,其实更多的是他自己觉得有些没面子见李贞——李世民何许人也,早已猜出了程咬金、李道宗等人都是受了李贞所托,这才不断地出些主意,帮衬着北伐之役,只可惜李世民终究好胜心强,并没有接纳李道宗所提出的以正出、以奇胜的战略,最终导致了在安市城下损兵折将的结局,尽管如此,说实话,李世民心里头除了觉得愧对儿子之外,未尝没有迁怒李贞多事的意味在,然则此时见李贞真情流露,心里头那一点点的怨气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这便笑着扬了扬手道:“傻孩子,朕这不是还好好的么,哭个甚子?来,坐下说罢。”
“儿臣谢父皇赐座。”李贞也没矫情,飞快地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恭敬地行了个礼,谢了恩,这才端坐在了小宦官们抬来的锦墩子上,面色沉稳地等着李世民话。
李世民满意地看了李贞一眼,笑着道:“尔主政半年有余,朕甚是满意,做得不错。”
李贞一听之下,心头不禁一跳——李世民往日里也常夸奖其他皇子,唯独对李贞却甚少有评语,更别说当面夸奖了,这冷不丁地来上一下,着实令李贞有些个承受不起的,好在李贞素性沉稳,能沉得住气,并未有何慌乱之处,只是恭敬地站了起来答道:“父皇谬奖了,此儿臣之本分也。”
“嗯,唯本分方难得,知本分者,方知足也,尔能明了此点,朕心甚慰矣。”李世民笑了笑,压了下手,示意李贞入座,而后突兀地问出了一句:“今政可有缺失否?”
李贞显然没有想到李世民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一时间竟愣住了,好一阵子沉吟之后,这才缓缓地开口道:“父皇英明,我大唐强盛无比,百姓皆安居乐业,然儿臣却尚有些浅见,若是父皇不弃,儿臣便直说了。”
“哦?”李世民饶有深意地看了李贞一眼,一扬眉头道:“贞儿有何见解便说好了,朕听着呢。”
李贞飞快地整理了下思路,这才缓缓地开口道:“父皇,儿臣此番在京时曾接到几分折子,说的是蜀中有富商私购良田,数额虽都不大,也就是数百亩之地罢了,可影响却极为恶劣,长此以往,均田制必败坏矣,便是京畿附近,此等事情儿臣也没少耳闻,概因京畿购田者每多高官门阀,此事皆被暗中压了下去,不曾浮出水面罢了,然,古往今来之皇朝,每每因地之兼并过剧而衰亡,以古为鉴,儿臣每思及此,皆忧心不已,恳请父皇明察。”
有唐一代承袭隋制,施行均田制,即计口授田,按每人五十亩这么个规模,将田地均分到人,其中桑田可继承,而露田在其人死后,便即收回国有,为的便是防止土地兼并,鼓励农耕,其用意固然是好的,在隋、唐初期时期因着人口数量少,此政策对于农桑的兴起具有很高的效应,然则随着人口的增长,尤其是贞观以来,人口增长极,以及人口分布不均之故,便导致了一个极端的现象,那便是关中、巴蜀两地人均耕地面积急剧减少,导致均田制难以实施,而关东、山东以及荆襄等地则空有大片的土地不曾开,如此一来,一些地方是有地无人开垦耕耘,而有些地方则因土地的稀缺性,出现了暗中买卖田地的现象,官府虽屡禁却始终不绝,其结果最终必然将导致均田制的彻底败坏。
李世民是个坚定不移的均田制拥护者,不单是希望凭借此制度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更是因着均田制乃是府兵制的根基,在李世民看来,同时也是大唐屹立不倒的保证,故此,往日里,若是知晓有人私购良田,李世民必定雷霆震怒,穷追到底,概不轻饶,然则此时李贞当面提出此事,李世民却平静得很,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李贞道:“贞儿既提出此事,想来心中定有成竹,朕倒想听听贞儿对此有何看法。”
在李贞看来,均田制只能是一种理想,一种人口少时的暂行办法,绝不是长久之计,道理很简单,人之性本贪,要想平均地权,这根本就是个奢望罢了,别说皇朝时期办不到,便是后世科技文明极为达的年月也绝无这等可能性,当然了,改变均田制是要冒极大风险的,这一条李贞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原本李贞并不想在李世民面前说起此事,打算等到自己上位之后,再徐徐图之,慢慢变革,可转念一想,纵使自己上了位,要想变革均田制亦非易事,毕竟此事牵扯太多,一旦强行变革,必然要与关陇政治集团生激烈的冲突,虽说不惧,可麻烦却绝对小不了,与此到时候麻烦,倒不如干脆趁着李世民这杆关陇集团的大旗尚在之时,由李世民去动变革,反倒容易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