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却在这节骨眼撞上来,再次搅乱她平静的心。
她蹒跚着脚步走回办公桌,桌子上,那束他带来的百合花仍然摆在那,娇艳的花瓣曾经是她的最爱。她却无暇欣赏,只扶着桌沿坐到椅子上。
随后,她拉开了最下面的抽屉。
自从跟裴聿的关系定下后,她就将她与泠于晨的合照放在了最下面的抽屉里。她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看着上头的一男一女,眼睛不由得有些酸涩。
但是,她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泠于晨说得没错,她是倔强的,她倔到宁可自己背负所有,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摊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谋求怜惜。
那些,在三年前所发生的事,她与泠于晨的事。
苏凉依然记得,那一年,老墙班驳,藤蔓爬满了有些掉漆的老屋,即使每周都在处理却依然赶不上藤蔓的快速生长,不消几天,便又是一番嚣张壮观。
舅妈孙雯总是抱怨,可只有十九岁的苏凉却是极为喜欢这些藤蔓。葱绿的爬山虎让她想起了外婆的四合院,以及黑白照片里属于母亲的模样。
她没有见过母亲,她出生的那天,母亲便因为难产去世了,她只能通过舅舅和外婆的老照片来寻找母亲的音容笑貌。
舅舅欧阳晗祺是极为疼她的,与两个表哥的溺爱有所不同,在她小时,舅舅经常会摸着她的头,将她抱到腿上细细讲着母亲欧阳晗黛和父亲苏天钊的犹如童话般的爱情故事。每一次,她都听得津津有味,整天幻想着等她长大后要像妈妈一样找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只是,等到她真的长大了,才知道幻想是美好的,而现实却是无比的残忍。
也是因为这份残忍,让人宁愿一辈子沉溺在梦里不要醒过来。
大表哥欧阳曦长她八岁,而小表哥欧阳曜长她五岁。别人都说,三年一代沟,大表哥和小表哥之间就隔着一条沟,性格方面更是迥异,一冷一热,但偏偏都是将她捧在掌心里疼的主。
如果说,苏凉从小到大都是任性恣意妄为,那么,便是被欧阳曦和欧阳曜宠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苏小凉,你到底好了没?”
舅妈孙雯站在房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板,催促着里头的人。
“快好了快好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房内的苏凉却是忙得不可开交。她一脚套着红黑横条的短裤,一脚踩着乳黄色的长裙,手里还拿着两件衣服站在全身镜前对比,心里琢磨到底是哪一件比较好。
穿白色的连衣裙吧,可会不会显得她的皮肤很黑?早知道就不该整天在阳光下暴晒的,别的女孩子这个年龄都特在意自己的皮肤够不够白皙,亏她之前还跟室友说她这皮肤是健康肤色……
穿黑色的束腰裙吧,可会不会让人看上去以为她是非洲来的?本来皮肤就黑了,穿着黑色便更黑了,而且,还像是参加丧事的人一样。还有她的小肚腩,昨天不应该按耐不住小表哥的美食诱惑跟他一起去吃烧烤的,幸好没长痘痘,不然她铁定连被窝都不敢爬出来了……
磨蹭到最后,她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时,门外催促的人换成了欧阳曜,这个将她宠得无法无天的家伙似乎知道里头的人到底在纠结着什么,隔着门板便丢下了一句话。
“穿大哥昨天给你买的乳黄色的那件连衣裙吧!既能把你衬托得粉嫩,又不会失了仪态,你穿着正合适!重点是那裙子是荷叶领口,简直就是将你的缺点彻底遮掩住了!”
苏凉拿着衣服的手一僵,本想隔空对骂几句,可眼看着约好的时间快到了,便赶紧将踩在脚下的乳黄色连衣裙套在身上。
五分钟后,她推开了房间的门,见欧阳曜一脸笑嘻嘻地站在门外,她想也没想就用手指猛戳他的胸口。
“欧阳曜,你皮在痒对不对?什么将我的缺点彻底遮掩住?小心我告诉大哥你欺负我!”
闻言,欧阳曜状若无辜地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
他们家苏小凉的四川盆地可是众人皆知的,他本就在说事实,但想着这个小丫头每每听到类似的话语总会抓狂,而抓狂之后就是使劲吃木瓜,他便立即低头道歉。
“好好好,是我不对还不行么?赶紧下楼吧!姑丈……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苏凉的脚步顿住,本来洋溢着满满期待的小脸瞬间垮下。
“他来做什么?”
欧阳曜知道她在不开心什么。
“苏小凉,不要再闹脾气了,在我们这住了都快一个月了,你也该回去了。我爸给你留的房间,不是让你长住,是让你在想念舅舅舅妈的时候过来住上一两天。这一次别怪二哥不帮你,那始终是你爸爸,不管你多不愿,你还是得回去的。你爸年岁渐大了,你也不要老是这样跟他闹,知道么?”
见她依然不说话,欧阳曜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瞧,今天这种日子他都特地赶过来了,还不能证明他爱你吗?我知道你心底那根刺一直搁在那难受,我们也难受,但那始终是你爸爸,这种血缘是割断不了的。”
苏凉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半垂,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她是宁愿跟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下楼后,苏凉的父亲苏天钊确实也在,这对苏天钊来说,实在难得。毕竟公司需要他来主持大局,过去,他为了事业甚少陪在她的身边,反倒是交代妻子简嘉记得要仔细照料好这个女儿的生活需求。
欧阳曜在旁,除了苏天钊以外,舅舅欧阳晗祺也特地请了假回来。这天可是苏小凉的大好日子,这个女娃他是从小疼到大,这等事情自然少不了他的参与。
泠家并不远,就在苏家的隔壁,与苏家仅仅一墙之隔的距离。四人步行至泠家,泠家门口,佣人老早便等在那了。
苏凉坐在沙发上,有些紧张地缩着脑袋,一点都不像平常的模样。泠母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起身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如同以往一样用平常和气的语气开口跟她说话。
“小凉,你这个样子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你过来我家的次数不算少了,平日里也不见你这样,今个儿是怎么了呀?”
不等她说话,旁边的欧阳曜惟恐天下不乱地抢先插话。
“这丫头一看就是在害羞了!哎,这画面可真难得!不行不行,我得拍下来留给大哥看!”
说着,还当真掏出了手机。
要不是今天的情况跟以前不同,苏凉是铁定一脚将欧阳曜从沙发上踹下去的。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企图用眼神来一遍遍剜他。
旁边,泠母笑得合不拢嘴。
“小凉是女孩子当然会害羞!等了这么多年说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待会儿等那臭小子回来,我们一定要尽快选个日子,赶紧把婚礼办一办!”
<然而,当分分秒秒过去,苏凉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坐在泠母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大腿上,偷偷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
苏天钊的脸色有些难看,而泠母泠父却是满脸的尴尬,见气氛实在不太好,泠母便试图开腔调和。
“这小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欧阳曜倒是沉默不语地坐在一旁,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双眼底闪烁着别人所不知的异样光芒。
欧阳晗祺刚想开口,玄关处传来了佣人的叫声。
“先生,太太,少爷回来了!”
闻言,苏凉下意识地抬眸望去。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两人相处了十几年,自然不会认错。只是……
泠母有些讶然,看着儿子旁边的人。
“于晨,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凉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紧紧相交的十指上。心,便也瞬间沉入了谷底。
泠于晨将人带到自己的身后,目光一扫而过,从泠母开始,最后,落在了那张惨白的小脸上。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缄默了好半晌,吐出口的话,却是对着她而说的。
“苏小凉,对不起。”
苏小凉,对不起,我不能爱你,也无法爱你。我……爱的是别人。
泠于晨,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小凉,对不起……我爱的人,是他,从来都是他……
……
……
那样劣拙的借口,却成了当初他拒绝她的理由。苏凉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天,他带着另一个男人,在他和她要商定订婚事宜的日子,无比残忍地告诉她,他爱的不是她,他甚至爱不起任何一个女人,只因为,他的取向注定让他无法对女性动心。
可悲的是,他偏偏要选择那样的一个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狠心地将她沉醉了十九年之久的美梦彻底敲碎,甚至是丝毫不留情面。
苏凉不知道,那一天她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她满心期待,想要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露在他的面前,她准备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苦苦地在守在泠家。他迟迟不出现,她甚至还在心里给他找借口,安抚自己他大概路上塞车才会迟到。
那一天,她的梦碎了,她被迫醒来,终于发现自己过去的十九年,都是一桩笑话。
她狼狈地逃出泠家,路上不管碰见谁,她都像个泼妇一样朝人家发火,什么脏话都骂了出口。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只知道,她需要发泄,她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舔自己的伤口。
而这一个伤口,在日渐的时间里,却并没能痊愈。
回到苏家,苏鸾的奚落,简嘉眼底的幸灾乐祸,苏穆弈的冷笑,苏天钊的怒骂……那一些,通通在一瞬间爆发,她闪躲不及,只能每天将自己困在房间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硬生生在三天里瘦了五斤。
舅舅舅妈安抚她,两个表哥相继守着她,就连容月也特地逃课跑来看她。然而,她一直等着的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她以为,那是泠于晨给她开的玩笑,就像是往常那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可她最终还是没等到他的到来。她渐渐的心灰意冷,渐渐地开始自我堕落。
甚至,就连泠家也没人来过。
苏天钊闹上/门,泠家采取回避方式避而不见,一时之间,关于她和泠于晨的事传遍了圈子,成为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大家都在笑,这苏凉可真是丢人现脸,暧昧了十九年又如何?还不是临到门前被泠于晨给甩了?
而关于泠于晨取向问题的事,在泠家的有意遮掩下,无人得知。
大家只知道,她被泠于晨甩了,但却觉得,这现象很自然,有钱人家的子弟,谁会那么年轻就愿意被绑住一生?
外界都在传着她与泠于晨的事,当天晚上,她终于受不了了,带着一些证件奔去了机场,搭着当晚的飞机谁也没告诉就离开了X市。
她更甚连换洗衣物都没带。
她之前没想过要到爱尔兰,当晚到机场时,她冲到柜台直接就要了一张时间最近的飞机票,她心里想着,不管去哪,只要能让她远远地离开这个有泠于晨的地方,那么无论哪里都行。
而她登机时才发现,手里的票恰恰是飞往爱尔兰的。
到了爱尔兰,刚好那边是寒冷的冬季。她独自一个人站在被大雪覆盖的机场,身心冷得直哆嗦。
她招了计程车去了宾馆,拜托前台的人帮她购买衣物,这才勉强过了下去。只是,由于受了凉,那天她就发起了高烧,烧到了四十度。
被服务员发现送院的时候,她险些就烧成了肺炎,整个人病恹恹地躺在异国的病床上,那一种无助感是铺天盖地而来。
但她想,病了好,脑袋烧糊涂了,那她就不会继续想着那个男人了。
苏天钊知道她逃到爱尔兰,气得是差点就跟她断绝关系了,欧阳曦和欧阳曜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直接就到了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她,第一次落下了男儿泪。
她从未见过两个表哥哭,那还是头一回,他们站在病房的门口,眼眶泛红地望着她。
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回X市,两个表哥便安排她在爱尔兰就读大学,之后赶过来的,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容月。
苏凉抖着手将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没有多加考虑就用力去撕,不一会儿,完好的照片就在她指间化成了零落的碎片。
那碎片掉在地上,她蹲下来胡乱抓了一把,把它们连带相框也一并丢进了垃圾桶。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下来。
没人知道她过去的那三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那段在爱尔兰的日子,她什么苦都受过,苏天钊为逼她回去断了经济来源,两个表哥心疼她各自给了她副卡,她却没有用,甚至是连一点帮忙都不愿意接受,一个人一边打工一边上学。
她希望,忙碌的工作能够让她忙得记不起那一个泠于晨。
终于,她再一次进了医院,因为营养不良以及睡眠不足,欧阳曦和欧阳曜骂她,她仍然固执地选择这种自虐的方法来试图遗忘,直到后来,得了胃病才稍稍停了下来。
她会忘记泠于晨的,只要她努力了,即使是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她也要把他给彻底忘了。她一直都这样认为着。
她不知道泠于晨为什么会跑来跟她说这么一番话,明明,他当初就为了一个男人而拒绝与她的婚事,那么,现在他有什么资格来跟她说这一句话?
苏凉的脑子很是混乱,她坐在办公桌前,却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工作。
摆放在旁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不耐烦地摸起,竟是裴聿给她打来的电/话。
她莫名有些心慌,手机响了好半晌了才抖着手去按接听键。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很忙吗?”
那边,裴聿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握着手机,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吐出一个“恩”字。
随后,裴聿似是在犹豫些什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凉凉,对不起,今天下午我估计没时间陪你去墓园了,我们再另外找个时间一起去,好不好?”
苏凉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没时间,她只觉得,她现在的心很乱,倘若下午去见裴聿的话,精明的裴聿肯定会发现端倪的。这下,他的话反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那好,我们再另外找时间。”
“……凉凉,你不会怪我么?”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