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画面。长夜凄冷,江风悲切,瘸腿的老头亦步亦趋地往茶棚子挪动,他每走一步,湿漉漉的泥地上便被他的拐杖占一个浅坑。一步一坑,浅坑里汇聚了积水,积水中倒影出微光,连起来,颇似忘川河边的步道。渡口孤零零立在江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飘着。
林墨白疯了似地挣扎,奈何被北镜按住后颈,动弹不得。若又要打上一架,临衍想,自己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雨势渐渐收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看到九天上的一轮孤月,几茫微星,浮在天河之中隐隐绰绰。
临衍握紧了晗光剑,剑体通寒,那是师娘特意为他要来的西昆仑寒铁,铸成之后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胸口的短刃亦是闷闷地凉,或许是春夜太冷,临衍竟一时感觉不到疼。只有冷,连同风雨天涯,埋骨他乡的自觉。
“布阵。”他轻声道。
明汐张了张嘴,狠下心,将师兄背靠着一支勉强站着的木桩子安放好。北镜亦是拔了剑,剑身在遥夜中竟有些抖。那瘸腿的老人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见了如临大敌的众人与险些被吓晕过去的脏狐狸,狞笑了一声,道:“原来林公子还邀了客人。”
北镜当先长剑出鞘,如玉虹贯日,一招风起尘嚣聚力雷霆,斜斜劈向那老头的左肩,剑气凝了风雷,生生将跟前倒了的木桌子都削成两半。然而老头不是木桌子,他挥起拐杖一档,左手一推,一股强大的妖力直冲林墨白而去。北诀给他出剑挡了,悬在茅草檐上的雨帘被剑气劈开,木质拐杖与剑刃交接,激起玲珑火花。
“几位小侠也是给我当下饭菜的么?”老头一边笑着,手头一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弱势。半塌了的茅棚子空间狭小,柱子旁边还藏了个伤患,明汐同北镜左右夹击,老头一一接了,亦觉出天枢门封妖阵有几把刷子。北诀凌空跃起,乘血蝙蝠被二人缠斗之际借力往木桌子上一踏,八尺壮汉行动倒是迅猛,等老头回过神,那凝了风雷绝的剑刃便由上而下直直向他面门砍过来。
林墨白被丢在一边,悲戚戚地又不知被谁踩了尾巴,正自苦闷。
而这一剑确实被那老头稳稳接了,代价就是北镜的黄符纸破空而去,正砸了他的左侧肋骨处一个血窟窿。老头冷哼一声,浑然不觉疼似的,口中默念妖诀,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卷得树林瑟瑟地抖,江水滔天,空气中血气越发浓稠,而明汐捂着鼻子咳了一声,隐隐闻到了一股甜香味。
巨大的法阵在几人脚下铺开,雨势暂缓,一轮孤月泛着血色,几只蝙蝠拍着翅膀略过众人头顶。下一瞬,北镜只觉周身一股剧痛,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仿佛被顷刻抽离一般,握剑指之手抖得更为厉害。她尚来不及离开这诡谲之阵法,另一侧的两个师弟却已挣扎着扯着临衍往那如鲜血在地上滚成的一道道纵深纹路外边推。
“……竟是你?你倒伪装得好,连我都被你骗了过去。”老头笑了笑,飞身向前,一群蝙蝠旋即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将二人逼退。老头以拐杖龙头勾着林墨白往自己身侧一带,当此时,白光暴涨,北镜的一招风声鹤唳悬在剑上,明汐亦祭了炼妖壶,壶口大开之时,蝙蝠阵散去,方才还志在必得的老头却是愣了愣。这是天枢门松阳长老随身常带的法器,倒不知为何悄悄塞给了明汐。
“那日佛寺一见,没来得及把你赶尽杀绝,实在是老夫失职。”
风声一时停滞,也正在此时,在林墨白边上草草调息了的临衍这时拔了剑,反手往那蝙蝠精的身上刺去。一鼓作气拼尽全力,再后续的剑招却是有心无力了,蝙蝠精也想明白了这一层,生生受了这一剑,也趁机将临衍往自己这一方生拽了回来。临衍只觉自己被两方巨力撕扯,身不由己,而那看似羸弱的老头扬天长啸一声,只见他肌理骨肉寸寸张开,干瘪的面容逐渐长出森然长牙,擒着他脖子的手亦长出森白的指甲,指甲掐得他的手臂生疼。
临衍感到胸口一窒,唇角溢出鲜血,额上沁出冷汗,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老头又是仰天一声巨吼,化作蝙蝠模样的他再不惧炼妖壶之势,挟着临衍退了几步,阴恻恻地盯着众人,仿佛看着一顿刚热熟了的饕餮盛宴。
临衍上气不接下气,却笑了笑,道:“你一个血蝙蝠化成的山精,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术法?”
血蝙蝠也不理他,朝着众人嘶吼一声,一时山摇地动,天地骤然变色。
也正在此时,临衍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为诡异的情形,跟前是涛涛横江,渡头,孤舟,夜风与一勾孤月,后头是血蝙蝠的森然巨口,连绵如黛的山丘,密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他听到了悠悠绵绵的咒语,不知歌者是谁,亦不知唱的是什么,只觉那声音浮在江上,树梢上,幽幽绕着跟前的影影绰绰的人,自己的旧城新月,自己的远乡,不知飘往何处去。
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着长衫,手持一把巨大的木头弓,沿着河岸边往这里走。他也看到河岸边稀疏的春枝遮了半笼月色,而周身不知何时围了半圈流萤,微光成海。他看到那人举起长弓,凝了一支看黑色的箭,遥遥指着自己。
血蝙蝠愣了愣,一时不知那人是敌是友,遂拖着临衍将其挡在自己身前,横在自己同那枚黝黑色的箭簇之间,不敢妄动。
“阁下这可要想好。”老头道。
那人也不搭话,箭在弦上,风声鹤唳,蓄势待发。
“这一箭射过来,怕这小子……”扛不住,他还没说完,只感觉到心口一热。
黝黑色的箭头穿透了临衍的右肩,箭身入体,皮肉被撕开。临衍亦感到胸口一热,低下头,只见那非金非铁的长箭,便这样将他同血蝙蝠订在了一起。
那箭遇了血,红光一闪,霎时化去。
老头感觉到了全身撕心裂肺的疼,而临衍想,自己此番只怕是撑不下去了。
血蝙蝠仰天长啸,将临衍往地上一扔,腾出的双手顷刻幻化成了蝙蝠的长翼,展翼欲飞。那人见状,又一箭射过来,精准射穿了他的左翼骨,一时鲜血飞溅,方才好容易结成的血红色纹路亦是乱了一地。
“你……!”血蝙蝠怒火滔天,舒展右翼,长翼趁着风势,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势头。来人步步往前,不急不缓,待他终于走到距众人一丈开外的时候,北镜看清了来着面容。是个穿黑色长衫的女子。
“我认识你!你是林墨白身边的丫头!”
“我也认识你,”朝华盯着血蝙蝠,长弓垂在一边,长衫猎猎作响,冷声道:“你是丰城里的打更人。”
血蝙蝠气急,眼见形势逆转,自己受伤不敌,张开残破的左翼就想跑。朝华广袖舒展,一缕银白似雪,几线丝线仿佛绕指的琴弦,凝了霜雪的寒意倏然缠上他的身躯。她往回一扯,银丝便陷入了蝙蝠的血肉,淋漓痛楚逼得巨型蝙蝠一时不敢妄动。然而化妖的蝙蝠还未曾力竭,他心下一狠,借势狂风,也不顾那勒到血肉里的银线扯着周身剧痛,拼着一口恨意舒展开半透明的残翼。法阵迸发出强光,明汐召着炼妖壶壶口大张,北镜拔剑,三方齐下,血蝙蝠拼死往江上腾空飞去。
被银线裹住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朝华亦被这股牵引力一带,不慎往河边滑了两步。河水翻涌席卷,不知其所往,巨大的蝙蝠被丝线缠着,悬在河流上空挣脱不得。她咬了咬牙,左手腕搭上右手,死扯着银线的一段,而另一端,那蝙蝠正倾尽全力飞腾,妄图挣脱重围。
银丝线缠着手心太过细密,割开了皮肉,沁出了血。朝华死拽着腾空的蝙蝠退了几步,蝙蝠奋力扑腾了几下翅膀,便又将她往水的方向带去。双方拉锯间,临衍也抓住她的手臂,往回拽了一把。这一扯却是撕心裂肺,他只感到五脏六腑被贯穿的地方拧着疼,又疼且湿冷,力竭且恍惚。朝华回过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也反拽着他的手臂。他看到她的脸颊上一道浅红胎记,由眉头到唇角,覆了她的大半张脸。
还没来得及思考,只听风声呼啸,血蝙蝠咆哮了一声,挣扎得更为剧烈。
被银丝割开了的手掌亦悬在河水上方。朝华皱了皱眉,只见那顺着银丝线沁出了的血珠子挂在手掌下沿,随着那蝙蝠一振她的手一抖,悠悠然落入了河中。血珠越聚越多,均被黑沉沉的河水化开,顷刻间翻腾的巨浪席卷漫腾,狂风大作,河底隐隐一股不可言喻的力量似是渐渐苏醒一般,汹涌蛰伏,蓄势待发。
朝华皱着眉,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临衍还没弄清楚那目光的含义,下一瞬,便被黑衣姑娘反手拽着,往河边一带。于是两个人,连同一只想飞飞不了的死命挣扎的血蝙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她牵着闷入了涛涛的河水中。
——这一遭,却是无论如何也抗不过去了,临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