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时,却见田章摇摇头说道:“但是我告诉你,一千名秦卒,能升到七大夫的,寥寥无几。”
“这是为何?”蒙仲感到十分不解,毕竟杀死七名敌军士卒,这个标准根本谈不上苛刻,前几日他夜袭齐营时,被他亲手杀死的齐军士卒可能就不止这个数目了,他就能办到,没理由那些强健的秦卒办不到啊。
“因为军功爵除了‘赏’,还有‘罚’!”捋了捋胡须,田章正色说道:“秦国军律规定,但凡有爵的士卒,逢战必须杀死一名士卒,否则将失去爵位;若一个五人的队伍中,有一名秦卒逃跑,其余四人必须额外杀敌一名敌军士卒来抵偿‘连坐’之罪;另外,若五人队伍中有一人战死,则其余四名士卒也必须额外杀死一名敌军士卒来‘抵罪’。……换句话说,若你是一个伍内的士卒,而伍中四名士卒尽皆战死或逃亡,那么,你就需要杀死四名敌军士卒来抵罪,加上你个人必须杀死的一名敌军士卒,总共是五人,只有杀死五名敌军士卒,你才能保住你现有的爵位,不被秦律处罚!……而这,仅仅还只是士卒的处罚制度。”
顿了顿,田章忽然又问道:“小老弟如今在赵主父身边担任何职位?”
“近卫司马。”蒙仲回答道。
『近卫司马?……看来这位小老弟已受到了赵主父的重用,呵,不愧是孟师看中的弟子……』
田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主父,终于明白他方才试图将这位小老弟拐到他齐国时,何以赵主父竟再不能忍受。
“手下有多少兵?”田章又问道。
“五百人。”蒙仲如实说道。
田章点了点头,旋即对蒙仲说道:“假如你在秦国,手下有五百兵,那么,但凡遇到战事,你就必须保证你麾下的士卒,杀死整整五百名敌军士卒,此谓之全胜。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能升一级爵位。……我这里所说的五百人,指的是你麾下士卒一人不死,否则,你麾下士卒死一人,就必须保证再额外杀死一名敌军;死十人,杀十人;死百人,杀百人!”
蒙仲闻言愕然,忍不住问道:“加入我麾下士卒战死两百人,那……”
田章闻言笑道:“那就是说,你需要保证你麾下的士卒,杀死敌军七百人!”
“这也太苛刻了。”
蒙仲咽了咽唾沫,又问道:“那若是没有办到呢?”
田章闻言轻哼一声:“死两百人,却没有杀够七百人,削一级爵位;死两百人,却没有杀够两百人,削三级爵位,可能还要因此获刑,贬为奴隶。”
蒙仲张了张嘴,被田章所述的秦律的苛刻讲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听田章总结道:“在秦国,获得爵位并不难,只要在一场仗中杀死多名的敌军士卒,就能获得很高的爵位,难就难在如何保住现有的爵位……爵位在秦国非常重要,可以抵罪,可以为他人赎免奴隶身份,但它也同样很容易失去。在一场战争中,可能你起初就是七八级的爵位,并且在战场上也杀死了七八名敌军士卒,可战后一清算,你莫名其妙就掉到了三级爵位,甚至于变成奴隶,这在秦国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是故,秦军士卒作战时非常勇猛,悍不畏死,有时候秦卒宁可与敌卒同归于尽,战死在沙场上,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保住现有的爵位与田地,将其留给自己的亲人,否则,一场败仗下来,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切……”
说到这里,田章长长吐了口气,捋着髯须说道:“我与秦国军队三度交手,首次是在「桑丘」,第二回在「濮水」,最近一次在「函谷关」,在我眼中,处于下风的秦卒,要比两军僵持时的秦卒更加可怕,昔日在濮水时,我就吃了这个亏,误以为秦军即将击溃,却没想到……”
他回忆着「濮水之战」的经历,回忆着当时秦军士卒在劣势的情况下展现出了远超平日里的恐怖战斗力,竟将此前明明占据上风的齐军杀地节节败退。
这场败仗,让田章彻底体会到了秦军的恐怖,从此再不敢小觑秦军,哪怕是已处于溃败的秦军。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那些恐惧于秦律的秦卒,会不会来一场自杀式的突击,用壮烈战死来保住已获得的爵位,使家人赖以生存的田地不被秦国收走,也使得家人不会成为别人的奴隶。
“现如今的赵国,有自信单独面对那样的秦国吗?”
田章正色询问赵主父道。
“……”
赵主父从始至终听着田章讲述秦国军队的强大,此时听到询问,默然不语。
鉴于他的心腹臣子楼缓就在秦国担任国相,赵主父当然知道田章讲述的这些并非信口开河——秦国就是凭着这种苛刻的军律,“逼”着秦军士卒勇猛杀敌,才得以在近几十年,彻底压制三晋,打地魏、赵、韩三国喘不过气来。
虽然赵国的军队其实不弱,但倘若对方是秦国的军队,纵使是赵主父也得掂量掂量。
此时,就听田章面带笑容地对赵主父说道:“如今中原,唯独赵齐两国能与秦国抗衡。……楚国早已一蹶不振,若得知齐国覆亡,纵使秦国并未立刻与赵国反目,也会趁势攻伐楚国。前些年,秦国的「司马错」攻灭了蜀、巴、苴三国,设立蜀郡,此后一直对楚国虎视眈眈,只因有我齐国在,秦国暂时不敢轻易进攻楚国,若我齐国覆亡,楚国必定臣服于秦,介时,魏、韩两国究竟是倒向赵国,还是倒向秦国呢?倘若秦国到时候以楚、魏、韩为爪牙,与赵国撕毁盟约,赵国如何抵挡秦国?”
说到这里,田章微微一笑,沉声说道:“为赵国考虑,不如这样,我齐国愿意臣服于赵,奉赵国为尊,助赵国拉拢楚、魏、韩三国,共同对抗秦国,赵主父意下如何?”
看了眼正皱眉思忖的赵主父,又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田章,蒙仲心中万分惊讶。
他隐隐感觉,田章从始至终都主导着这次谈话,与田瞀、公孙闬二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