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守护者?目光一扫,山上没人啊。再仔细望望,无顶山还是白茫茫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
“小朋友,请,请上来。”那个艰涩的声音继续道,透着一丝激动。千真万确,是从山上传下来的,依稀在冰树附近。
多半是守护者!我心生警觉,滴水不漏地答道:“是哪位朋友啊,请现身一见。千万别误会,咱只是来这里风光游览一番,对宝物全没兴趣。”一步步,慢慢向山上走去,目光紧紧锁住冰树。
“呵呵。”那个声音干笑几声,“你,你走上来,自然看,看得见我了。你放心,老夫绝不会对你不利。看你骑着彩马而入,是在涧水中写了一个‘马’字么?嗯,门里藏马是‘闯’,你比老夫当年有豪气多了。唉,你的运气也比老夫好得多了。”话声越来越流利,一点也不隔楞了。
我渐渐生疑,听他的话意,似乎也是一个翻过无顶山的飞升妖怪。走到冰树九尺远的地方,我停下了,小心翼翼地审视四周。
“我在这里。”声音在冰树背后幽幽响起,我愣了一下,绕过去一瞧,竟然是一个洁白矮小的雪人!
无论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僵立不动的小雪人,而且堆得非常粗糙,更像是隆起的小雪堆,哪有丝毫妖怪的样子。圆坨坨的脑袋上,连鼻子、嘴巴都没有,腰肿背驼,两条粗短腿近乎合并成了一条。当他挥动瘦小的雪臂,向我微微招手时,我才从雪人的脸上,辨认出了眨动的双眼——两个蚂蚁大小的黑点。
哈哈,这家伙的眼睛小得可与月魂媲美。我忍住笑,不卑不亢地问道:“朋友是守护者还是来自魔刹天?”他的身体完全和山连在了一起,如同一截被冰雪覆盖的突岩,看情形是站不起来了。一个不能活动的家伙,有什么好怕?我胆气一壮,向前跨了一大步,和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我是——,”雪人迟疑了一会,才涩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算守护者呢,还是原来的悲喜和尚?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哇靠,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朋友你脑子没问题吧,冻糊涂了?咦,悲喜和尚?这个名字很耳熟啊。”我抓抓脑袋,猛地惊喊:“魔刹天的一代妖王悲喜和尚?****奶奶的,你蒙谁呢!妖王悲喜和尚正在魔主麾下效力,怎么会在这里?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哪根葱?”
雪人的小黑眼射出惊异的光芒:“魔主?魔刹天传说中的魔主出世了?鲲鹏山脉的沙罗铁树真的开花了?你说还有一个悲喜和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夫这些年一直被困****天,如何分身魔刹天?”
我困惑地看着他,既然知道魔刹天的传说,那他应该是飞升来的妖怪而并非守护者。按理,他没必要用悲喜和尚的名头骗我,又捞不到什么好处。除非他真的是魔刹天的一代妖王!那么如今魔主手下的悲喜和尚,又是哪根葱?面前的雪人连魔主出世都没听说,显然至少是四年多前才飞升的。而悲喜和尚是在这几年,才被楚度收召的。想了想,我道:“要么你吹牛,要么魔刹天的那个悲喜和尚是假货。”
“居然有人假冒老夫,难道他会变形术?”雪人呆了呆,喃喃自语:“他若是我,那我又是谁!”雪臂随意一摆,打得冰雪迸溅,岩石炸开,硬生生击穿了一个深洞。
我暗暗惊讶,雪人仅仅是随手一挥的动作,不含任何妖力,又不可能使用法术,为什么还有这样惊人的力道?
雪人目光茫然,仿佛一个丢失了躯壳,无处游荡的魂魄,只是不停地道:“魔刹天又有了一个悲喜和尚,那我是谁?我什么都不是了么?”
“不!”蓦地,雪人发出一声嘶哑凄厉的吼叫,震得满山轰隆,雪块崩滚。雪人声色俱厉:“不!老夫不能让人抢走我唯一的东西!悲喜和尚是我!我才是独一无二的悲喜和尚!”
他的吼叫越来越狂烈,像发了疯似的:“悲喜和尚这个名字,是老夫如今唯一拥有的了,谁也不能夺去!”轰然巨震,无数雪块宛如天河巨浪,滚滚冲下,席卷起一片茫茫白雾。
****奶奶的,一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先前雪人叫我时,语气平缓,一派深沉莫测的高人风范,怎么一下子变狂犬了?我轻松腾挪,避开声势猛烈的雪崩。
雪人忽然死死盯着我,颤声道:“老夫真的是魔刹天十大妖王之一的悲喜和尚。小朋友,你相信我。虽然老夫如今面目全非,但的的确确是悲喜和尚。”
我不动声色,心里又信了几分。如果雪人不是疯子,那多半是悲喜和尚了,否则听到有人冒名顶替,情绪反应决不会这么激烈。只是飞升结束后,他应该返回了魔刹天,怎么还在这里?当下进一步试探道:“我相信有什么用呢?北境所有的人、妖,都会认为那个假货才是悲喜和尚。”
雪人一呆,目光赤红充血,语无伦次地叫道:“告诉我,告诉我魔主和那个自称悲喜和尚的杂种是怎么回事?我要杀了他,不,你帮我杀了他!快说!帮帮我!”
此时,我几乎可以确信,魔主手下的那个妖王是冒牌货。哈哈,这下热闹了,竟然有妖怪冒充悲喜和尚,投靠楚度,其中大有文章啊。
眼珠一转,我理也不理他,打量着冰树,啧啧道:“这应该是一件宝贝吧,不错,怎么把它弄走呢?怎么瞧不见守护者?悲喜老兄,别干瞪着我,你的遭遇和老子无关。我是来寻宝,不是来听你申冤的。”话锋一转,重重叹气:“你也可怜啊,堂堂妖王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还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小雪人?那个假借你名头的杂种,可是在魔刹天作威作福呢。”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怎么得到灵犀脉!它没有守护者,它的守护者早死了。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灵犀脉?这棵冰树叫灵犀脉?我见对方入了觳,心里偷乐,嘴上不耐烦地道:“我的飞升时间不多了,你最好快点说。我走之后,大概几百万年都不会再有我这么聪明的妖怪进入这里了。唉,谁是悲喜和尚的真相,从此被永远尘封。真正的一代妖王,只能含恨、屈辱、无奈、愤懑、压抑••••••。”
“咬住灵犀脉,就是树干。用嘴使劲吸!快!快啊!”不等我唠里唠叨讲完,雪人急不可耐地嚷道。
我一个饿虎扑食,大口咬住冰树树干。“哇哇”,冰树被咬出一个缺口,竟然发出了婴儿的啼哭。枝茎抖动,流烁出霓虹色的光芒,映得雪山色彩斑斓,明霞丽空。我用力一吸,银亮冷澈的液汁犹如泉喷,汩汩冲喉,化作一道道清流,先钻进任脉,再转入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然后流向下身,进入足少阴肾经。每流过一道经脉,不少汁液就凝固下来,与经脉融合。
雪人开始滔滔不绝,诉说他的长篇苦难史:“老夫悲喜和尚,一千岁时由兽修炼成妖,随后一路高歌猛进,五千年后迈入进化的末那态,成为魔刹天的妖王。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万多年,即使日以继夜地苦修,老夫的妖力也难作寸进,始终停留在末那态的后期。那时,漫长的生命成为了一种重复:修炼——抗劫——修炼——抗劫,永无尽头,也永无突破。老夫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一时间,浑然不知活着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不断地重复一天又一天,如同蚁虫每日寻食、睡醒?”
我一边猛吸汁液,一边嘟囔:“老伯,何必想太多?自己找罪受。”
“老夫一代天骄,岂能过这种一成不变的虫蚁日子?我决心孤注一掷,强突飞升,便斩杀了九百九十九个妖怪,挖出内丹,以血浸泡一年后服食,再配合我独门的悲喜换身妖法,激发全身潜力,破碎经脉,强行进化,终于迈入阿赖耶态!”
我差点没一口把嘴里的汁液喷出来,进化还能用强的?还是阿赖耶态?老家伙太牛了!魔刹天十大妖王,他绝对排第一。
“这样逆天而行的阿赖耶态飞升,几乎是九死一生,除非能在****天寻到罕世奇珍——灵犀脉,把断裂的经脉重新炼塑成天人合一的灵脉。否则一旦飞升结束,回到魔刹天也变成废人。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过关于灵犀脉的记载,知道有一种叫做蜜浆的虫子性喜栖宿在灵犀脉上,而****天的冷香鱼又喜食蜜浆虫。于是,我在长达一个月的阿赖耶态飞升期间,踏遍****天的千河万涧,苦苦寻找冷香鱼。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这里。”
我不由感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最后灵犀脉还不是便宜了老子?这时,冰树的汁液渐渐干涸,再也吸不到一滴。清流从足太阳膀胱经流出,徐徐转入督脉,督脉顿时变得冰津津的,舒适极了。
雪人续道:“站在无顶山前,老夫用了三日,终于识破其中奥妙,想出了翻山之法。”
我欣然道:“你也很聪明嘛,被你想出了闯字。”
雪人苦笑:“我写的是一个‘开’。”
我恍然大悟,门里藏开,不正是一个开(繁体)字嘛。
雪人道:“当无顶山壁奇迹般打开了一道门时,老夫欢喜得无以复加。穿山而过,我一眼就望见了灵犀脉。然而灵犀脉的守护者雪精太过厉害,一场血战下来,我被它拼死抱住,用秘法将我身躯慢慢融化,虽然最后老夫奋力一搏,除掉了雪精,但由于我一直被雪精抱住,不知不觉,双方气血交融,加上老夫自己的肉身被雪精融化,竟然一下子相貌全改,浑身从内到外,变得和雪精一模一样,还和这无顶山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隔开。从此,我被困在了****天,不知过了多少年,再也无法返回。”
发出一声酸楚的长叹,雪人低声道:“除了意识,我等于就是一个雪精。小朋友,当你的外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能说,你还是你吗?我是魔刹天的妖王悲喜和尚,还是****天的守护者雪精?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我木然无语,区分每个人的,正是不同的样貌。如果我变成了猫、狗,怎么还能叫做林飞?海姬又怎会嫁给一只猫、狗?如果转世北境的我长得和龙蝶一样,三个美女又怎会把我当作林飞?即使拥有截然不同的意识,我在北境还是会被当作龙蝶的存在。
“存在,何谓真正的存在?”霎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楚度灼灼的目光。我忽然了解,为什么雪人这么在乎悲喜和尚这个名字了。
那是唯一还能确认他存在的东西吧。
精神高于肉体,却不得不屈服于肉体,这或许是所有生命的悲哀。
“咯嚓”一声,灵犀脉迅速干裂,萎缩,最终变成一小块冰渣,簌簌碎裂。谁还能说这块不起眼的冰渣,就是奇宝灵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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