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带着眼镜,却依然需要把书凑得很近,看起来很是吃力。
看到我,他从书里抬起头来,有些吃力望了望我:“伍一,你来了啊,快坐。”
我的心一酸,赶紧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后,忙不迭拉了个椅子坐下,责怪地问:“你啥时候过来医院的?怎么昨天才给我说?”
把书往后一放,杨荣孟把眼镜摘下来拿在手上,他的眼神闪烁,似乎满含复杂内容:“平常工作日,你得上班,怕打扰到你。”
我自然地伸手过去,帮着杨荣孟把眼镜拿过来放在床头柜上,继续责怪:“打扰什么的打扰,你以后再这样跟我见外,我可得翻脸了。”
杨荣孟突兀沉寂下去了。
过了良久,他抬起头来,似乎很是艰难说:“伍一,你还是别对我那么好,我受不起。”
我呆滞几秒,随即笑骂:“又说什么混蛋话。以咱们之间的交情,有什么受得起什么受不起的。”
杨荣孟却用涣散的眼神望着我,他迟疑一阵,说:“伍一,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他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庄重,我的心里面一个咯噔,强撑:“倒是啥事嘛,弄得神神化化的。”
埋下头去,杨荣孟像是挤牙膏似的慢慢挤出一句话:“其实,伍一,我的眼睛发生病变,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愣住,几乎蹦起来:“怎么可能,杨师兄你开什么玩笑?”
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杨荣孟埋头,语气更是认真:“我没有开玩笑。伍一我听清楚,我的眼睛发生病变,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会这样,完全是因为我的脑里面生了一个瘤子,它挤压神经,才会导致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
我再次愣住,几秒之后我缓过劲来,只觉浑身冰寒:“瘤子?杨师兄你是说你生了脑瘤?”
却不想,杨荣孟抬起头来,他看着我,语气淡淡:“你不必大惊小怪的,伍一。毕竟这个瘤子,它的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越听越觉迷糊:“到底是几个意思?”
杨荣孟没立刻应我的话茬,他而是转手去摸索了一下,摸索出一张工商银行储蓄卡,他突兀抓过我的手,将卡塞进我的手里,说:“伍一,这张卡的密码是070216。”
我更迷糊:“几个意思?”
“这里面,是你这五年来给我妈寄的钱,一分也不少。”杨荣孟望着我,缓缓说。
我晕到不能醒:“杨师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做一些…。”
我话还没说完,杨荣孟的语速快得就像撒了一地钢镚:“伍一你不需要做什么来补偿我。从一开始,我的眼睛不是因为我跳下去河里救你被里面的礁石撞击到,才慢慢的变模糊的。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慢慢的看不清楚东西,是因为我的脑子里面长了瘤子,它挤压到我的视觉神经,才让我这样。可是伍一,因为私心,我向你和家里隐瞒了这个事实,这么一瞒就是五年。今天我觉得我不想瞒下去了,所以我选择向你坦白。伍一你不欠我什么,我的眼睛怎么样不关你的事,你可以放开心胸,放下内疚,好好给自己松绑了。”
杨荣孟这番话,就像是一条沾了辣椒水的鞭子似的,朝我的心房狠狠甩过来,又辣又痛,差点逼出我的眼泪。
可是我却不断地抽鼻子,借此来掩埋眼泪,这才来强作镇定:“杨荣孟,你知道不知道,这五年来,我每每一想起,我曾经害你伤了眼睛,我就不得安生,我也不敢停下来,我只能拼命往前,想尽一切办法挣钱挣钱挣钱,风雨无阻地给你妈寄钱回去给你攒着做手术费。慢慢的,挣钱对于我来说不算煎熬,最煎熬的事是,我必须要像个包子一样,毫无尊严地忍受你妈越演越烈的谩骂和诅咒,不管她说得多恶毒多难听,我都得吞下去,消化掉,绝对不敢有半点怨言。即使是这样,我依然无法全然放过我自己,我不断地告诫我自己,我伍一就是你杨荣孟人生里面的罪人,我就是一个扫把星,我把你害得很惨,我这样的人,就应该下地狱。我甚至,只要过得稍微开心顺心一点,我都会觉得内心,觉得对不起你。”
“可是你现在来告诉我,这五年来,我所有受过的煎熬,都是一场笑话。杨荣孟,到底是什么支配着你,一路撒谎到底。你知道不知道,我深陷在愧疚的泥潭,就要窒息了!我甚至想过,哪一天你真的要开始医治眼睛,我想方设法也要把自己的眼角膜给你!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你!但你现在来告诉我,我所有经受的一切折磨,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为了忍住那些欲掉不掉的眼睛,我几乎把自己的唇都咬破了,即使如此,我也难以控制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情绪,我说到最后,声音高到自己都害怕。
我的手掌,禁不住拍在床头柜上面,却不慎拍到了杨荣孟的眼镜上,我用力太重,以致把眼镜里面的镜片拍了出来,上面那个小小的缺口准确无误地插入了我的手掌。
我却浑然不觉得痛,望着杨荣孟,我眼前雾霾一片:“杨荣孟,你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
却没有急着回答我在疯狂怒吼中抛出的问题,杨荣孟反而是一惊一乍地说:“伍一,你的手流血了!”
我抬起自己的手掌扫了一眼,我那血色不多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掌上,鲜红的血液确实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它们奔腾而出,内心满是苍凉的凄然:“手流血有什么关系。杨荣孟你既然从一开始就瞒着我,为什么不一样瞒着下去。至少这样,我还对人性这事,没有那么绝望。”
杨荣孟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他说:“我先喊护士过来帮你弄下手。”
有个圆脸的护士很快过来,她三两下帮我把手简易包扎了一下,然而可能是没用止血带,那些血微微蔓延溢出来,在白惨惨的纱布上,印上触目惊心的梅花。
等到护士退去,病房里面又是只剩下我和杨荣孟四目相对后,我总算是冷静下来一些,内心却是葱葱郁郁的凉。
意气阑珊,我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说完,我直接把那张银行卡丢下,腾一声站起来,迈开步子要走。
却不想,杨荣孟猛然地扣住我的手腕,他一个用力将我拽了回去,我措不及防,一个趔趄半摔回杨荣孟的病床上。
有些狼狈,我正要爬着站起来,却不想,杨荣孟猛然地伸出手,他突兀双手捧住我的脸,将我的脸掰正与他直视,他的手滚烫,目光更是灼热。
气氛凝固。
几秒后反应过来,我挣扎却挣脱不得,杨荣孟的手劲越收越大,我禁不住低声喝道:“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