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做生不如死。
但却有人宁可这样活着。
所以焦红抢着说话,其实是忙着表态。
她这一开口,方小龙派来的少年人也说话了:“方公子遣在下来恭贺柴老大,前程锦绣,福寿安康。”
柴少云见那少年长得十分俊俏,眉宇间有一股清奇至极的妩媚,在众多英雄豪杰里,仍可一眼瞧出他来。正要回话,但群雄已七嘴八舌,纷纷恭贺了起来。一时贺词如排山倒海、纷至沓来,柴少云也应接不暇。
唐奥运在此时向毛丰源道:“你觉得怎样?”
毛丰源道:“很替大哥高兴。”
“他当日是见龙在田,今天是飞龙在天。但龙还是龙,事实上他本来就是。”唐奥运道,“他是英雄,可是没有我们这些豪杰为他披荆斩棘,恐怕他今天仍然潜龙勿用,所以,当人豪杰,不如自己当英雄。”
毛丰源不太同意:“人生在世,各有位分,各有机缘,何必强求?人人都去当英雄,世上能容几个英雄?不错,豪杰为英雄卖命,但世间好汉、死士,也为豪杰效力,这样大家才能有所作为。说到头来,我们谁都不是英雄,只是我们的人生有所执着,有所选择,所以才显得特别凄厉一些而已。在时局大势里,起落浮沉,冲击成浪,或幻化为泡沫,有谁能做得了主?”
他笑笑又道:“曹操煮酒论英雄,说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人多以为英雄强勇霸道,其实唯大英雄能屈能伸,有谋有勇,而且高瞻远瞩、善机变应对,自有天机,自得妙趣,行事如神龙见首,一无定迹,思虑如行云流水,一无滞碍,但都自有逼人光彩,懂得顺时应世,伺机出击,成者天风海雨,波澜壮阔,败亦扶风带雨,顾盼生姿,这才是英雄。”
“或者,你是,我不是,”毛丰源笑着说,“所以我不当英雄,我只愿能助真英雄者成英雄,识英雄者重英雄。”
唐奥运瞪了他半晌,才道:“能看透世间事,是智慧;能看透自己,是哲人。你看得清楚而出得入得,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人生在世,为啥要看得那么透,看得那么远?功名富贵,纵是白云苍狗,只要人生来这么一遭,便当应该抓住浮华,不让它溜走。为啥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大富大贵,簇拥聚呼?为何你我却只是凡人一个,呱呱地来,默默地活,匆匆地去?总要做出一点事来,才不负大志,不枉这一生。”
毛丰源慌忙道:“怀有壮志,是件好事,不过这丝毫勉强不得,着急不得,否则,恐怕为福者少,为祸者大。”
唐奥运昂然负手,道:“管它为福为祸,人要自己快活便好。”
毛丰源小心翼翼地道:“那跟恶霸暴徒,又有何区分?”
唐奥运即道:“其实又有何分别?枭雄飞扬一生,英雄亦是这般一辈子;平凡人庸庸碌碌地过,大奸大恶之徒不也一样地活?多少人一任自身好恶,凭权仗势,纵恣一生,到头来不也寿终正寝?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谁看见报过了?”
毛丰源被唐奥运的神情吓了一跳,只说:“既是人生百年,匆匆便过,何必步步为营,处处争锋?自由自在,五湖四海,心自逍遥,不也快活?”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拿得到的才算是快活,失去了便是悲哀,成王败寇,你看郭山龙的下场如何?”唐奥运憬然道,“便是因为万事云烟忽过,率性而为,有何不可?千秋功过谁论断?人都死了,管它流芳,还是遗臭!”
毛丰源抗声道:“既然百年一瞬,何不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足可无枉此生,亦不负大志?”
唐奥运冷然道:“就是因为如此,人生一世,要做些足以称快之事,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享有最大的快乐。”
毛丰源明白他的“快事”,与他心中的看法不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毛丰源本也不想影响唐奥运,可是他不由得忧虑起来:“不过……”正待说下去,就瞥见了王二牛、陈妖精、柴依琳、郭雪和一名老丐走了进来。
毛丰源一见她们,就很高兴地走了过去,说:“你们来了,大家都为你们捏一把汗。”
柴依琳眼圈一红,正待说话,忽听陈妖精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算是庆功宴?”
毛丰源一愣,不知如何回答,陈妖精又道:“你们打胜了,开的是庆功宴,他们打败的,不知开什么宴?”
郭雪的嘴角忽然有一丝笑意。这笑意的美丽,令人感到震怖。笑意和震怖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事,何况是那么美好的笑意,但就如摘花一样,摘花的人是存情怀的,花朵是美丽的,但摘花的手跟美丽的花朵配在一起,就成了一种美丽的摧残。或许郭雪的笑意正透露着这种信息。那件事过后,郭雪彷佛全身流露这股残酷的美,美得分外残酷。
柴少云这时正说:“可是,在这大喜庆的场合,送这玩意来,不大煞风景了些吗?”他微笑着往紫檀木盒走去,众人为他让出条路来。
莫老四即道:“但这木盒是龙少爷送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柴少云用手指抚摩着透雕木盒,俯视着盒子上的彩绘漆案和混金银加工绘饰的云龙凤翔图,“郭山龙败亡,他的权力地位,也就是我的了,要是我败了,我也需要一枚护身符,龙少爷送这木盒来,实在很够意思。”
他很少笑,可是此际却保持着一个森寒的笑容,转向那扇屏风,说:“方小龙送的玉如意,也很有意思,俗语说,花好月圆,万事如意。”对那顶朱大肠送来的轿子,却只淡淡望上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众人知道柴少云在开玩笑,都笑开了,忽见一人匆匆而入,正是杨华新。
杨华新是个从来都不匆忙的人。
如今他这般惶急,必然是发生了重大事故。
“高疯子率领千余名子弟,杀入‘兄弟盟’来!”
众皆动容。
“振新堂”共有数千子弟,而今已有千余徒众掠扑过来,显然局面并不受田飞控制。
高疯子是”振新堂“,除了郭山龙和田飞之外,最棘手的人物。
高疯子是郭山龙的死士。
高疯子果然不服膺田飞的指令。
柴少云神色不变,只道:“他来得好。不知道他进不进得了亚细亚?”杨华新趋近一步,低声道:“他来得太快了,严麻子、小巧妹他们恐敌不住……”
忽听楼前一阵骚动,喊杀声四起,有人叫道:“高疯子来了。”声音戛然而止,砰的一声,一人飞掠进来,那是条精悍瘦汉,浑身浴血,但精锐如一把新出鞘的钢刀。
堂上有上百人,而且都是各路雄豪,但这瘦汉昂然而入,似乎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身上受了七八处伤,还流着血,可是看他的神态,彷佛这伤是别人的,血也是别人的,与他全无瓜葛一般。
他的眼神很冷静。
人也很定。
但这样看去,却觉得他很愤怒,强烈的愤怒使他反而镇静了下来,深仇大恨,是要用血洗的,血海深仇,是要用生命换取的,愤恨反而成了甚不重要、极之微末的事。
众人又浪分涛裂似地分开一条路,让柴少云和他直接面对。
柴少云说:“很好,你……”他却不去看高疯子,目光搜寻,瞥见了郭雪,和注意到留在她嘴边一丝美丽残酷的笑意,他愣了一愣,突然大喝一声。
刀光出,自他袖中乍现。
突如一个艳遇。
紫檀木盒一分为二。
血光暴现。
木盒内的人闷哼一声。
人也被一斩为二。
盒子里的人是黑子。
郭雪失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