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熏然,空气中散发着荷木的清香。秋明珠现在窗前,像一株遗世之莲。纯美,却又似衰败的木槿花。于灿烂炫美的时候,枯萎失色。
秋明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四姐,都过去了。”
“不。”秋明珠回过头来盯着她,“没有过去。”
秋明月疑惑看着她,秋明珠道:“她们在密谋什么,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凭着儿时的记忆,我敢断定,那必然是不为人知的巨大阴谋。”
秋明月垂眼沉吟了一会儿,才低低道:“这些事,四姐为何不告诉祖父祖母或者二叔?”
秋明珠自嘲一笑,“我人微言轻,况且谁会相信一个六岁稚童这般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若贸然说出口,只怕会更打草惊蛇。”
秋明月没有说话,秋明珠说的不无道理。
秋明珠又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们口中所谓的宝藏是什么。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们正在筹划一件惊天阴谋。或许,会连累整个秋家。”
秋明月柳眉微动,没想到她居然这般敏锐。
“四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秋明珠笑得有些深意,“五妹,你向来聪明,或许,你比我知道得还要多吧。”
秋明月脸上笑意微微,眼神闪烁如烛光跳动。
“四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秋明珠低垂着眼帘,声音有些怅然。
“五妹,我担心的是。如果他们真有所图谋,那么,那些所谓的名声,也就都无足轻重了。”
秋明月眼神明波流转,道:“你担心二婶子会破釜沉舟?”
秋明珠正了正脸色,“若只我一己之身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因此惹怒了母亲,狗急跳墙。到时候秋家百年基业,只怕会毁于一旦。”
秋明月笑笑,不为所动。
“四姐,自古大家之族。盛久必衰衰久必盛,就如同四季更替,那是自然规律,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定律。”
秋明珠一惊,“五妹!”
秋明月回国头来,笑容清雅而清冷。
“四姐不必惊慌。”
秋明珠怔怔盯着她半晌,突然道:“五妹,你究竟知道什么?”
秋明月神容淡淡,“四姐,你多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秋明珠还想说什么,秋明月却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四姐,这两天多去看看八妹吧。她下山后,似乎更不好了。”
香草看到秋明月走出来,忙迎了上去。
“五小姐。”
秋明月侧过头来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
“香草,你跟着四姐多少年了?”
香草一怔,低眉顺眼道:“八年了。”
“八年…”秋明月低喃着这两个字,眼神空茫的望向远方。
“八年了啊…”她忽而笑了一笑,笑意里却透着令人看不懂的深意。
香草抬头,见眼前女子立在台阶上,一身素雅,并无玲琅珠玉,也无粉妆黛摸,阳光洒下来,却给他浑身镀上了一层金辉,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回过神来的时候,秋明月却已经飘然远去。
“回去吧,好好照顾四姐。”
香草神情有些恍惚,转身走了进去,见秋明珠站在窗边,眼神渺茫的看着窗外。
“小姐。”她走过去,唤了一声。
秋明珠没有回头,只是道:“香草,我想,我的选择是对的。五妹,她真的可以解救我。”
香草眼中现出心疼来,低声道:“小姐,你别苦了自己啊。”
秋明珠虚无的笑了笑,转过身来,脸色几许苍白。
“苦么?不,我不苦。哭的那两年,已经过去了。”她向前走了几步,道:“再过几天就是镇南王妃举办的赏花宴了,这次祖母开了先例让我们所有人都去,依着大伯母的性子,只怕又得闹出事端来。”
“小姐。”香草抬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方才在寿安院,咱们走了以后。奴婢听说大夫人打了三小姐。大夫人还口口声声骂五小姐是妖女,会妖术。”
“哦?”秋明珠一回来二夫人就告诉她把她嫁给叶尚贤,倒是根本来不及关心这些事儿。方才她与秋明月单独谈话的时候支走了香草,香草这才从其他丫鬟口中得知这件事,不免心中觉得惊讶怪异。
“大伯母,打了三姐?呵呵,这倒是稀罕了。”
“小姐,你不觉得奇怪么?”香草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大夫人一向偏爱三小姐,连六小姐和出嫁的大小姐都比不上。这一次,大夫人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三小姐,而且还打了两次。这事情,奴婢怎么看都觉得透着怪异。”
秋明珠眯了眯眸子,似有所悟。
“三姐现在如何了?”
“听说给气晕过去了,现在大夫人正守在皎院呢。”香草幻想着秋明玉此刻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和从前的颐指气使大相近庭,就觉得心中痛快,声音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秋明珠看了她一眼,“在这个地方想要好好生存下去,就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香草脸色一变,连忙低头道:“是,奴婢记住了。”
“嗯。”秋明珠收回目光,道:“走,咱们去看看三姐。”
香草连忙跟上去,刚走到门口,秋明珠却停了下来,她心中奇怪。
“小姐?”
秋明珠笑了一笑,“我因‘不满’母亲婚事而‘悲伤哭泣’。这个时候如果再出现,只会能加引人怀疑。”她拂了拂衣袖,道:“罢了,三姐那性子,如果再不改,日后就算进了侯府,只怕也没好日子过。”
小姐知道三小姐要嫁入侯府了,为什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小姐不是心仪薛国侯世子么?
香草心中疑惑,不由得问道:“小姐,如果三小姐真的嫁入侯府,只怕会更加猖獗了。”
秋明珠淡淡笑着,自然知道她言外之意。
“这一次,只怕她想猖獗,都没有那个资本了。”她不清楚那天晚上究竟有多混乱,但是她可以确定,秋明月绝对不会让秋明玉这般顺利的嫁入薛国侯府去。
那个人——
秋明珠眼神一暗,嘴角一抹苦涩。
罢了,明知道是奢望,又何须眷念?
从莲苑出来以后,秋明月就直接回去了。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却碰到宝珠带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朝大门而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中年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定了定,眯了眼打量了她几秒钟。秋明月不喜欢这种火辣辣的视线,蹙眉望过去。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袭浅蓝色长袍,面目倒是儒雅,只是眼尾上挑,不经意间却划过邪逆的暗光,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秋明月强自忍住心中厌恶,问宝珠。
“宝珠,你不在三姐身边伺候,这是去哪儿?”明着是问她,实则却是问那中年男子的来历。
宝珠先是福了福身,道:“这位是药王谷的吴大夫,是侯夫人专门请来来为三小姐诊治的。”
原来之前秋明玉在寿安院门口晕倒,大夫人差人将她送回皎院后,却没有请府医来,而是让人请了这吴道子来,别人都称呼他为吴大夫。吴大夫说,秋明玉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多休息两天就可以了。又给她开了消除脸上红肿的药,早晚各敷一次就可以了。
大夫人连连道谢,命人把大夫送了出去。
吴道子拿了不菲的赏银,由丫鬟送了出去。路过前庭的时候,刚好撞见从月洞门出来的秋明月主仆。
这时候,那吴大夫拱了拱手,有礼道:“老夫吴道子,见过五小姐。”
秋明月挑眉,“你没见过我,如何知道我在秋家排行第五?”
那吴道子却丝毫不显尴尬窘迫,道:“早闻五姑娘丽质天颜,倾国倾城,如今一见姑娘风姿,一目了然。”
这话本来也没错,但是由一个男人,而且是由外男这般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说出来,便有些轻浮了。秋明月蹙眉,宝珠脸色变了变。
“放肆。”醉文立刻挡在秋明月面前,怒瞪着吴道子。
“你这江湖草莽,竟敢如此淫晦浪词,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我禀明了我们家老爷,将你关入大牢。也让你吃吃牢饭。”
吴道子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唔…倒是挺护主的。”
他背着手,语气看似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秋明月却突然一把将醉文拉了回来,从容笑道:“丫鬟无礼,还请前辈莫要怪罪。”
吴道子狭长的眸子微微晃过一道异样的光,嘴角笑意越发意味不明。
“五小姐客气。”
秋明月握了握手中锦帕,心知这个人危险。方才醉文那番话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自己绝对不会错看刚才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那是杀气。
药王谷的人个个精通医术,医毒一家,同样,自然也精通毒。若是自己没有猜错,他方才应该是想对醉文用毒吧。
好狠的心肠啊。
行医者应该有一颗慈善心肠,当以救助病患为己任。没想到这吴道子非但心胸狭窄,稍有不如意便要随便对人用毒,还是一个丫鬟。别说他一个行医者,便是一个长辈,也不该如此对一个才十几岁的小丫头。况且,药王谷闻名于天下,虽然谷中之人性格怪癖高傲,却也不会滥杀无辜。
吴道子,他自持身份和本事,居然滥用职权,欺凌弱小。这般行为,简直给药王谷抹黑。
心中所想诸多,脸上表情却依旧从容。
“不知三姐病如何了?”
吴道子嘴角噙着一缕笑意,道:“无碍,只需静养即可。”
秋明月点了点头,“如此便好。”她说着就欲离开,吴道子却突然唤住了她。
“身为妹妹,五小姐不去看看三小姐么?”
这话可就有些僭越了。人家家中内事,他一个外人,有什么权利干涉?秋明月蹙眉,脸色不悦。醉文回头又瞪了吴道子一眼。
“你这江湖郎中,好生无礼。竟敢对我们小姐如此说话,当真是不要命了吧。”
“醉文。”秋明月低斥了一声,这丫头说话也太冲了。瞧瞧她说的那是什么话?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这个主子有多目中无人呢。
吴道子倒是没有生气,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秋明月。
“五姑娘气度不凡,没想到连丫鬟也这般盛气凌人,姑娘御下有道,在下佩服。”
秋明月脸色微沉,早知道这人不简单,一句话就将自己说成那飞扬跋扈指使丫鬟为所欲为的娇蛮大小姐。呵,这写称号,貌似以前都该属于秋明玉吧。
吴道子,却是是个人物。
她回过头来微笑潋滟,“素问药王谷人人非但医术精湛,且学识过人,气度高雅,规制严苛。谷中人人恪守谷规,御下最是严苛,必犯不得一星半点之错,否者便处以大刑。今日见先生言谈举止,才知此话不假。”
吴道子脸色已是变了变。
秋明月却又回头对着醉文斥道:“回去自己到孙嬷嬷那儿领五个板子,好好反思己过。要记住,身为下人,就该牢记自己的本分。少说多做,不可妄言,明白了吗?”
醉文低着头,赢了一声。
“是。”
吴道子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起,眼神闪烁历光。秋明月句句谦虚,却又暗含机锋。看似夸赞他气度尊华,实则暗喻他自持身份高傲不羁,且多管闲事。醉文的那几个板子,完全就是在打他耳光。
药王谷的人向来冷傲,受世人尊敬仰慕。吴道子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娃?他心中当即愤怒,就要发作。秋明月却又回过头来对他福了福身,道:“丫鬟方才冒犯,都怪我平时太过宠着她们了,以至于让她们失了分寸。还请先生别见怪。我这就让她给先生您赔礼道歉。”她说着,微沉了声音道:“醉文,还不过来给吴大夫道歉?”
“是。”醉文低着头走过来,“奴婢方才口冲,请吴大夫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吴道子一口气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只睁着眼睛,瞪着眼前的主仆二人。
秋明月皱眉,娇声呵斥。
“看来我平时的确太过宠着你们了,竟然让你们连基本的礼节都忘记了。”她挥了挥手,脸色沉了下来。
“这般没有诚意,还奢求人家原谅?跪下!”
醉文一震,脚下一软就要跪下。吴道子却一挥手,一股轻飘飘的棉力拂过来,她身子一个受不住,竟往后退去。幸好有秋明月扶着,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她面色煞白,“小姐?”
秋明月放开她,面向吴道子。
“先生这是何意?可是丫鬟不过诚意?”她微微笑了一下,“那先生要如何才能消气呢?”
吴道子冷冷的看着她,“不用了,一个小丫鬟而已,我还用不着于她置气。”他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秋明月在后面道:“先生宽怀大度,可这丫头实在太过莽撞。为解先生心中怒气,不如就打十板子,逐出府去吧。这般没规没据的丫鬟,留在身边,日后说不定还得惹出什么大祸来呢。我倒是得多谢先生,让我免于后患。”
“小姐。”醉文一听这话,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求道:“小姐不要啊,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你,不要把奴婢赶出府去…”她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秋明月一脸的漠然,“你得罪的人可不是我,要原谅你的人,也不是我。”
醉文会意,立即哭着爬到吴道子面前,求道:“奴婢失言冒犯,请先生恕罪…”
吴道子脚步顿住,双手紧握成拳,似在压抑什么怒气一般。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醉文的头都磕出血来,他才压低声音道:“五姑娘要处置丫鬟就带回去处置,我不喜见血腥。”
秋明月温和笑笑,“可这丫鬟冒犯了先生,若不当着先生的面处罚,我只怕先生心中郁郁不快。三姐还在病重,需要先生的妙手回春。若先生因我这不懂事的丫鬟而生怒,日后不来为三姐诊治了,三姐若是有个好歹,母亲怕是不会放过我。”
她叹了口气,语气颇有几分惆怅和哀怨。
“要知道,三姐姐的病一开始就是先生您在诊治。如果换了旁人,只怕不得其要领,母亲也不会放心啊。”
吴道子脸色越来越冷,已经微微转过了身来,冷眼看着秋明月。
秋明月走到醉文身侧,语气谦恭真诚。
“仆之错,也怪我这个主子管教不善。先生若觉得一个丫鬟辱没了您的身份,那么就由我这个主子代她受罚吧。”
“小姐?”醉文惊讶抬头,眼中满是感动。
吴道子猝然回身,眼神如利剑一般射向秋明月盈盈含笑的脸。不得不佩服这女娃的心机。虽然她看似步步后退,却也是句句紧逼。今日自己若真惩处了她,传到秋老太爷和老太君耳朵里,只怕再也不会让自己踏足秋府。何况,本来自己身为外男,就不便进府给内眷看病。老太爷和老太爷之所以没有说什么,不过是碍于药王谷的威信而已。
好!好!好!
吴道子怒极反笑,“五姑娘言重了。秋家世代书香门第,礼教严苛。这丫鬟虽然方才行为举止有些失了分寸,但好在出于一番护住之心。也怪老夫之前冒犯,但望五姑娘切莫计较就好,老夫岂敢再怪罪?”
秋明月眼中划过笑意,口中却讶异道:“先生是说,原谅醉文了?”
吴道子几乎能听到自己的磨牙声,“并未怪罪,何谈原谅?”
秋明月盈盈而笑,福身一礼。
“小女子替醉文谢先生大度宽恕之恩。”又对跪在地上的醉文道:“醉文,还不快谢吴大夫饶恕大恩?”
“是,谢吴大夫宽恕,奴婢感激不尽。”
短短几句话,称呼却已经一变再变。吴先生,便是把他当做不相干的外人。若今日吴道子真的敢让秋明月处置了她的丫鬟,那么他敢保证,明日她就会以这件事为由,再也进不了这秋府。那他就不再是什么大夫,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吴先生。
吴大夫,便是暗示今日一笔勾销,日后他照样可以来秋府为秋明玉诊治。
哼,没想到这女娃小小年纪,心机却这么深。
吴道子转身,“不用感激我,回去感激你的主子吧。”
宝珠福了福身,随之跟了出去。
秋明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眸子。
“起来吧。”
“谢小姐。”醉文站起来,神色淡静,丝毫没有方才的哭啼狼狈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