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只要他在我的身边,我便不会害怕。
程诺的手紧紧握着我,而我亦屏息凝视,不敢多走动一步,四周一片寂静,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容易引人注意。
车在军营门口停了下来,推门而出的先是几个中将,借着月光,我能看清他身上的肩章,心脏顿时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皱巴巴地,纠成了一团。
那是京军的标志。
所以,傅绍清到底还是来了。
中将绕到另外一辆加长军用车后面,“啪”地一声,将门打开,披着外套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风吹起他的衣服,露出单薄修长的身体。傅绍清戴着军帽,将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楚此时此刻,他又是什么表情,侧脸的线条与黑夜融为一体,气氛极为凝重,包括中将和张荃钧在内,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话。
枪支清脆地发出了碰撞的声音,身后的队列很快便将军营围了起来。
程诺从腰间掏出了枪,冰冷的触感划过了我的手,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枪这种东西总会令我害怕。他警惕地看着前面的一举一动,直到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树后面的身影,这才轻声对我说道,“我们走。”
我跟着程诺,不知道又走了多远的路,脚下渐渐如灌了铅一样,脚踝处似乎要断裂开来,
“现在要去哪里?”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再往北边几里路就出了燕京。”程诺知道我有些走不动,便放慢了脚步,“怎么了,体力还跟得上吗?”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可以。”
他见我面色发白,便皱了皱眉头,索性将脚步停了下来,“别强撑着,不舒服我们就找个地方休息,”程诺有些懊恼,“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你的身体一直瘦弱。”
傅绍清已经到了第十三师军部,离这不过几里之外。
我摇了摇头,“继续走罢,时间紧迫,不要再耽搁了。”
我刚刚说说完,突然,附近便传来了“笃笃笃”的枪声,震耳欲聋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的夜空,我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一个激灵。程诺顿时警觉地将我拦在身后,又将一双鹰眼向四周扫视一圈,长期的军营训练造就了他极为迅速的反应,“走!”他左手牵着我的手,右手将枪拔了出来,干脆利落,子弹上膛。
“在那里,两个人,都给我站住!”两发子弹倏地一声,从我的耳边擦过,滚烫的触感近在咫尺,那是二十八号的晚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抬起头,凌乱的发线遮住了自己的双眸,透过乌黑的空隙,星空明亮。
又是几声枪响,受惊的乌鸦不断扑打着翅膀,从树枝上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成排成队地略过那轮皎洁的月,叫声凄厉,留下的是一连串漆黑阴森的身影。
我气喘吁吁跟在程诺身后,脚下踩着泥泞的土地,石子飞溅起来,划过我的脚踝,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脑子发烫,几乎又是一片空白,我只知道一直往前跑,跑到双腿都没有了知觉。
可身后的京军却丝毫没有减少,他们的武器精良,而程诺只有一把枪,我们长途跋涉了好久,自然没有过多的力气,程诺身体素质要比我强得很多,可因为我,他不得不放慢了步子。又听见身后吹了一声哨,招来更多的人往这个方向集合。
程诺不得不转身,他将我一把揽在右臂后,我本就精疲力尽,如一滩软泥似的贴在他的胸口,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阿诺…”我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
程诺举起左手,手腕处的青筋暴起,“砰砰砰”三下,耳畔响起了几声巨响,他的眼神渐渐发狠,沉住自己的气息,对着那些穷追不舍的士兵用力地开了好几枪,一时之间,便倒下去了数个。
我闭上了眼,觉得更加胸闷气短,连呼吸都困难。
本以为能够暂时摆脱掉那些京军,没有想到却引来了更多的人,我和程诺几乎是快被四面八方的士兵包围起来。
程诺的枪法再好,却只有几发子弹,敌不寡众,弹尽的那一瞬间,他果断地将枪丢在地上,“我引开他们,你往树林深处去。不要直线跑,小心子弹。”
程诺喘着粗气,一番敌多我寡的激战,他的体力也将耗尽。
“不行。”我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我宁愿被傅绍清的人乱枪打死。
“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你——”
“我不要听!”我突然歇斯底里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可我一点都不想听,“程诺,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秒也好,一辈子也好,生也好,死也好。我害怕,我害怕你会回不来,我已经快三年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了,不是三天,不是三个月,是整整三年。我好后悔那个时候要离开云水村,离开爹娘,我恨你,你当时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让我走,你说,那是为了我好,可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如果你和二姐一样,一样离开了我,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活下去的力量了。”
枪林弹雨,他沉默,却又忽然紧紧搂住了我,不顾一切。
我看见他的眼眶泛着淡淡的红,他将头埋进了我的肩颈里,是温热的湿润。
“好…”他的嗓音沙哑,“我带你走,我们回到云水村,去找阿爹和阿娘,过着和以前的日子,再也不分开,这样好不好?”
我终于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一直往下流,“好,这样真好。”
子弹并未打中我们,不知道老天爷算不算是一种眷顾,几声长哨,京军便停住了动作,程诺趁机带着我又跑了好远,可不管有多远,我知道,都不会安全的地方。
程诺受了点伤,手臂处一直流着鲜血,没有医药包紧急止血,他的双唇早已发白。
“那里有山洞,我们去避一避好不好。”我极为心疼,尤其是他一直在忍着,连一句都不吭。
“不用了,我带你回家。”
“可是我累了。”
程诺自己受伤流血,却全然不在乎,可一听到我说累,便立即停下了脚步。我知道,不这样说,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自己的身体,只会忍着疼痛,不让我担心。他看了我一眼,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去休息一下,暂时不会被发现的。”
外头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而这一切就在我们前后脚刚刚踏入山洞的一瞬间发生,我庆幸,甚至还有些感慨上天待我们到底不算决绝,尤其是山洞里还长着好些蘑菇,即便是生吃,也能勉强果腹。山外头还有若干草药,足以来止血了。
“阿诺,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山洞外面有些野草,我去采一点过来,替你敷在伤口上。这样会好的快一些。”
“你别去,外头危险,我的伤口不要紧。”我欲起身,程诺便一把拉住了我,“别走,就在坐在这里,我能看见的地方。”
“阿诺。”我蹲了下来,就在他的身边,温柔地说道,“如果一直不处理的话,你的伤口就会溃烂发炎,发炎就会生病,生病你就不能带着我回家了。”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我知道,他有些犹豫了。
很久以前,阿诺和人打架,受了伤也是经常这样,死活不愿意上药。他说,男孩子就是要磕磕碰碰,身上带伤,这才是男人的标志。而那个时候,我就在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如哄着孩子一般循循善诱,直到他妥协。
而现在,他不再是那个顽皮的少年,伤口也不再是孩子之间打架斗殴般的小打小闹,这是军枪的擦伤。而我却依旧耐着性子,依旧如哄着孩子似的,轻声细语地对他说道,“你就听我一次,在这里等着好吗?”
程诺捂着伤口,几道血印子仍然触目惊心地盘踞着他的手臂,干涸的血痕和源源冒出的鲜血,
“你在这里等我,这次换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松开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不要走得太远,我怕我找不到你。”
“不会的。”我抹了抹脸上的泥巴,已然疲惫,却依旧对着他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你看,我精神好得很,其实我一点都不累,就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会儿。”
程诺“噗嗤”一笑,他的嘴唇苍白,面色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更加不好看,即便如此,他还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你去吧,我知道。”
待我将草药采了回来,他已经蜷缩在一块石头边,沉沉地睡了过去。我拾起一块石头,把药碾碎,拧出了汁,又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伤口处,他的眉心吃痛地微微一皱,却依旧睡着,没有醒过来。
我摸了摸他的脸,是粗糙的触感,他眼角处又是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伤?那个瞬间,我忽然就红了眼眶,我想,这三年,程诺是不是也吃了好多的苦?
他瘦了,棱角更加分明了,也黑了,就这样沉沉的睡着,嘴角龟裂发白,偶尔喃喃地说着梦话,字字清晰,我听见的全都是,“念念....念念。”
明明程诺就在我的身边,我却难过得想要哭,眼泪止不住,一滴一滴地化晕了地面上的泥泞。
多一秒,再多一秒也好。程诺,我说,我要你带我走。可现在你已经带我走了好远了,我已然心满意足,再没了别的愿望,是我该走了。
祁煜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跟着程诺,不管不顾,依照傅绍清的性格,一个都活不下去,祁家,阿诺,蔚月,还有爹娘。
可不管现在怎么样,即便他知道蔚月是我放出来的,只要我回去,傅绍清不会轻易地杀了我,我还是他的棋子,用来牵制沪军的棋子。
我不想阿诺因为我而毁掉了自己的前途,祁煜说过,他明明是一个很有资质的人,我也不想阿诺去引开那些追兵,他没有武器,如何抵抗那些装备精良的人,九死一生,我不敢赌,不是赌他会不会活着,而是赌程诺有没有死的决心。
我了解他,一旦有了决定,就算是死,他也义无反顾。我不能失去他,我叫他好好地活着。
所以我才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要他带我一起走。
可那对我来说,遥遥无期,我今天和程诺已经待了八个小时零三分钟,时针转了几圈,不多不少。
我将表摘了下来,那个是在燕京,我自己买的唯一的奢侈品。因为傅绍清很讨厌我迟到,他双手抱在胸前,好几次不耐烦地对我说道,“多一分钟,你手下那些人便多挨三十板子,若不想让她们活,你尽管再晚来些。”
“阿诺,我该走了。”我将表取下,轻轻地握在他的手掌心里,温暖厚实,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住,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气息均匀,我在一边,静静地守到了深夜,直到他的情况稳定下来,才说道,“我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