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烟好好的给苏浅璎上了一课。
她靠在床上,看着帐顶微微发呆,神情几分寂寥几分惆怅。
活在当下?
苏浅璎苦笑。
她这十六年,哪一天不是活在当下?可锁烟不明白,她这辈子唯一不能顺其自然的,就是一个情字。
师父总说,情如火,加上血砂,就如同火上浇油。
所以她不能动情,甚至不能有情绪激动,不可急躁易怒,否则性命不保。
然而那对于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就算她不动情,也不能保证与正常人一样的寿命。
重要的是,那个人…不能是阿初。
苏浅璎闭了闭眼,掀开被子下地。
今晚的月色很美,如同昨晚那样,残缺的美,还未曾到被阴影覆盖的时候,皎洁而神秘。
苍雪山上是没有阳光的,所以她只有期待每天晚上看星星看月亮。可星星月亮不是每天都有的。
人生有太多的遗憾和缺憾,唯独不能有悔不当初。
她伸出手,月色穿透指尖罅隙洒下的光像早上的日出,让人迷离而沉醉。
目光渐渐暗了下来。
她打开门走出去。
玉初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
月下人如玉,身影淡如娑。
苏浅璎想了想,转身进屋。
“师叔现在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了么?”
玉初慢慢回过头来,语气淡淡哀凉,似这清冷的夜。
“师叔?呵呵~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刀一样插在我心口上,十年,你在我心上捅了多少刀,你计算过没有?”
愤怒痛心的低吼回荡在耳边。
苏浅璎面色一僵,勉强笑了笑。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休息?”
玉初深深看着她,眼神里似浮光掠影般走过了前世今生,最后恢复了惯有的淡静如水,仿佛昨夜的狂怒和今日的失态只是一个错觉。
“有件事要告诉师叔。”
“嗯?”
“我已经找到当初慕宜清伙同赵志远陷害越王的证据,但毕竟是多年前的旧案,下旨抄越王满门的是先帝,此事又于当今圣上有利,就算有人状告,他十有八九也不会授理。”
他们之间,现在仿佛只有谈论公事的时候才能消除所有的尴尬和隔阂。
他说过,收回白天说过的话,不再对她有半分逼迫和质问,他们还是如从前那般相处。
他做到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苏浅璎的心,却钻心的疼。
按捺住起伏不定的情绪,她道:“那么就抛砖引玉吧。”
“少翾提供的那些证据,我也让锁烟找到了。刑部那边有赵志远的人,此路不通,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对。”
玉初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事情皇帝知道,却有意包庇。但有些事情,他总不能视若无睹。只是四国会盟在即,各国使者相继来到天熙,他不会选择在这时处理内政,只会往后压。”
“可压着压着就会石沉大海,况且还会打草惊蛇,徒生变故。”苏浅璎接过话,“所以只有等四国会盟以后再行计划。”
玉初嗯了声。
“白凤国的使臣还没到。皇帝不会让我和…”他顿了顿,目色里一瞬间掠过一丝快芒,随即淡淡道:“和宁晔呆在盛京,尤其是不希望我们干涉你与慕子奕的婚事。”
苏浅璎低垂着眉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是因为觉得之前伤了她,所以现在连在她面前提起宁晔这个名字,都变得如此的小心翼翼么?
“他会以尽地主之谊的名义让礼部安排我们四处游玩。你…”
“我就呆在京城。”苏浅璎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放心吧,他现在投鼠忌器,不敢对我怎么样。”
“我知道。”
玉初看着她的眼睛,“其实师叔不用如此刻意回避我。无论如何,我总是不愿拂逆师叔的。”
苏浅璎滞了滞。
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你想多了。”
“是吗?”
玉初没有笑意的笑了笑。
苏浅璎有些尴尬,转过眼睛,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你也早点睡。”
玉初说完后就转身,背影有些萧条。
苏浅璎怔怔的站在原地,直到月色隐没在云层中,四周暗了下来,她才转身回了屋。
床两侧分别吊着灯笼,里面装着硕大的夜明珠,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平时她要靠着这光才能入睡,今日却觉得刺眼。
她走过去,将灯笼取下,取出里面的夜明珠。
柔和的光晕打在她脸上,她眼神有些迷离,脑海里却渐渐浮现幼时的许多记忆。
玉初比她大五岁。
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已经在练武。
她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已能将一套剑法挥舞得游刃有余。
她开始拿剑的时候,他已经小有所成。
她终于获得师父首肯下山的时候,他已带兵出征,保家卫国。
她永远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明明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叔侄之隔,却偏偏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苏浅璎闭了闭眼,将夜明珠放在抽屉里,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她躺在床上,头一次,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
果然如玉初所料,天熙帝为表示对玉照重音国使臣的欢迎,特意让礼部安排行程,在这一个月之内,游玩天熙名胜古迹。
而玉初和宁晔,都拒绝了。
礼部尚书周维正据实以报,“陛下,那重音国的太子,似乎与苏姑娘交情不浅。”
言下之意,宁晔摆明了就是要在京城守着,以防她有什么不可测的危险。尤其是燕绥现在又离开了。
照现在的形势看来,宁晔和苏浅璎的交情,可真不是一般的深。
天熙帝皱了皱眉,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那玉初又是怎么回事?”
周维正的脸色有些古怪,“他说一路长途跋涉来天熙,旅途十分劳累,不想再四处奔走,更愿意领略一下天熙京城的繁华富庶。”
天熙帝又开始头疼了。
“一个女将军,断不至于让他如此。看来燕绥只是个幌子,他与苏浅璎也有旁人不得而知的关系。”
他无奈叹息,“倒真是难为他们那日在宫宴上演那一出戏,一唱一和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现在的小辈啊,一个个的都不简单。罢了,左右这里是天熙,玉初和宁晔再怎么样,也不会闹得太过分,由着他们去吧。”
“陛下说得极是,眼下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周维正说到此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
天熙帝把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是。”
周维正拱了拱手,道:“陛下,臣觉得,淮王殿下与那位苏姑娘的婚约,还是尽早解除为好。此事拖得越久,就越麻烦。宁太子和宸王显然都有意插手,那么与其这样拖着担心他们会在其中捣乱,倒不如一次性解决,一劳永逸。”
天熙帝想了想。
“你说得有理。只是那苏浅璎看着是个柔弱女子,脾气倒是倔强得很。之前老四这么对她,只怕她不肯善罢甘休啊。另外,朕也着实好奇她口中的师父是谁,竟能让燕绥心甘情愿来为她保驾护航。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啊。”
周维正深以为然。
“正因如此,她才有恃无恐。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都与这位苏姑娘有关,外面传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那日宫宴所见,微臣觉得,她与外界传言的,实在是大相径庭。”
“哦?”
天熙帝笑了笑,“说说你的看法。”
“是。”
周维正道:“那日宫宴之上,她虽强势,却并不跋扈,也不曾主动挑衅。若非…若非贵妃娘娘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得理不饶人。微臣觉得,苏姑娘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反倒是识大体明事理。否则那日也不会轻易的放过淮王殿下。”
天熙帝长叹一声。
“你说得对。”
苏浅璎有那么多人给她做后台,她又占着理,她若真有心针对,那日在宫宴上就能让他下不来台。
她退了一步,却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再进一步。
两面为难啊。
周维正想了想,道:“陛下,微臣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讲。”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当不当讲的?说!”
天熙帝一发话,周维正便再没了顾忌,道:“其实那日苏姑娘说得很明白,她自己也有解除婚约的意思,只是淮王殿下之前做得太绝,让她无端被辱骂。尤其是还带人抓了她,甚至还险些遭搜身之辱…微臣以为,她要的,不止是一个说法,还有就是…”
他缓缓抬头,一字字的说道:“让淮王殿下对她道歉。”
天熙帝眉头一跳。
“道歉?”
天家皇子,万没有于平民道歉的道理,这就是阶级等级观念的差异。在皇室贵族看来,无论他们多通情达理,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不可变更的。哪怕做错了,顶多就是给予补偿,断然做不出自折身价低头道歉这种事。
事关尊严和天家威信。
所以天熙帝的神情,有那么几分不悦。
“她倒是心大。”
周维正无语。
虽然按照礼法来说,让慕子奕一个王爷低眉折腰给苏浅璎道歉的确荒唐。但是从情理上来讲,慕子奕做的那些事,就算跪着给苏浅璎磕头认错都不为过。
不过以慕子奕的脾气,就算皇上同意了,他大底也是做不到的。
然而想要和平解决此事,皇族就必须得退一步。
周维正知道,皇上并非糊涂,也并非不讲理,只是有太多顾虑。比如说语心郡主的死,比如说太后的伤。
天熙帝的确犹豫不决,他沉吟半晌。
“此事容朕再仔细想想,你先退下吧。”
“是。”
……
“再怎么想都没用。”苏浅璎喝了口茶,勾了勾唇,道:“我说过要让慕子奕对我的所作所为道歉。天熙要是不拿出诚意来,这婚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退得了的。老皇帝算是个明理的人,可惜有些愚孝,做事优柔寡断,注定只能做个守城之主而非霸业之君。”
锁烟认可的点点头。
“慕子奕的确是混蛋,他们天家欺负了人,想就这么不痛不痒的就算了,那也太便宜了,就得让他们低头道歉,否则姑娘之前的委屈不是白受了?”
大约是从小弃文从武的关系,再加上入军早,锁烟性子豪放,倒是没怎么受礼法限制。后来跟着苏浅璎,也多少受了点苏浅璎的一些现代思想,自然而然的就对皇家那些包庇和徇私的行为十分不齿。
“不过老皇帝虽然现在对慕子奕极度不满,但奈何传统思想在那儿摆着,他大底还是难以下这个决心的。再加上有一个强势霸道的太后,想让慕子奕低头,还真不那么容易。”
苏浅璎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担心。
锁烟心中一动,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奇的问:“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啊?”
苏浅璎笑得神秘。
“办法自然有,但暂时不能跟你说,否则就没有惊喜了。”
锁烟嘟着嘴道:“姑娘,你说话总是喜欢藏一半,明知道我脑子不够聪明,还故意吊我胃口。跟王爷一样无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自从那天过后,玉初就再没来过。而玉初这两个字,就像扎在苏浅璎心口上的刺,碰一下就会疼。
此时锁烟冷不防提起他,苏浅璎心口便立竿见影的一痛。
她脸色恬淡自若的笑渐渐淡了下来,眼神里那种苦痛忧伤若有似无的蔓延。
空气陷入沉滞的僵硬之中。
锁烟后知后觉发现了她的异样,立即住嘴。
“对不起啊,姑娘,我…”
“跟你没关系。”
苏浅璎垂眸,再抬头的时候面上重新扬起淡淡笑容。
“我刚想过了,其实婚约一日不解除,我就一日不自由,犯不着为了出口气这么大费周章。”
锁烟诧异,“姑娘的意思是,同意与皇室和平解除婚约?”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苏浅璎解释道:“皇族里每出生一个皇子,都会有御赐鸾佩,那是未来娶妃的定情信物,意义非凡。我可以答应他们和平解除婚约,但我不会归还鸾佩,除非慕子奕对我道歉。这样一来,我既得到自由了,也能惩罚慕子奕,一举两得。”
锁烟听得双目放光。
“对哦,姑娘,你好聪明哎。”她满目的崇拜,“那我去准备准备,现在就进宫去…”
“等等。”
苏浅璎对她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有些无语,“我还没说完。”
“啊?哦。”锁烟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姑娘你说,我听着。”
“我去驿馆,帮我向宁晔带句话,就说有事相求,请他明日随我入宫一趟。”
锁烟的脸,立即就垮了下来,闷闷道:“为什么要请他来帮忙啊?”
苏浅璎很有耐心道:“这里是天熙,你以为皇帝真的是个软柿子任由我拿捏?我说什么他都得答应?我要不找个震慑力和说服力的帮手,是达不到目的的。宁晔是重音国太子,又是天熙的客人,而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请他帮忙也在情理之中,不会惹人非议。”
锁烟想说,那也可以让王爷进宫。但她也知道,现在姑娘最不愿面对的人大约就是王爷了。
所以她尽管心中不满,还是点头应了。
锁烟是玉照国的将军,也在使臣之列,自然很容易就进入了驿馆。由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宁晔和苏浅璎有交情,所以重音国的侍卫并未刁难锁烟,而是很有礼貌道:“将军稍后,我等立即去禀报太子。”
“不用了。”
锁烟不想见宁晔,语气颇有些冷傲。
“我是来替我家姑娘传话的。明日烦请宁太子入宫一趟,有要事相求。”
她说完后就走了,也不等人家进去传话回话。
其实宁晔不答应更好,她正好去找王爷。
重音国的侍卫有点莫名,头一次看见有求于人还这么趾高气昂的,玉照国这位女将军,脾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烟儿?你怎么来了?”
慕容秋泽看到出现在驿馆中的锁烟,很是诧异。
锁烟低着头走过去,“哥,王爷在吗?我有事要禀报王爷。”
“在的,走,我带你去见王爷。”
兄妹两人来到玉初居住的居室,慕容秋泽自是不会旁听,只在外面等候。锁烟将苏浅璎交代的话一字不漏的告诉了玉初,语气不免带了点个人情绪。
玉初听完后神色淡漠,没有丝毫的波动。
“知道了,你回去吧。”
额…
就这样?
锁烟有些茫然惊讶的看着他,王爷怎么可以那么平静?真不怕心上人被别人抢走啊?
“王爷。”她想了想,还是说道:“其实,姑娘心里是有您的,她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并没有…”
“这是她亲口说的?”
玉初抬头看着她,目光明明灭灭。
那是希望和失落交错的光泽。
锁烟颇有些不是滋味,“姑娘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真的有您。王爷,您可千万不要气馁,更不能破罐破摔一蹶不振,宁晔可一直在那儿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趁虚而入,您要再这么无所谓,姑娘就被人给抢走了…”
她说到后来语气不由得加重,甚至带了点愤愤不平的味道。
玉初哭笑不得。
“让你跟在她身边磨一磨急躁的性子,怎么还是这么聒噪?”
锁烟结束自己的长篇大论,有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着急嘛。我天天跟在姑娘身边,可我又不够聪明,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宁晔这么殷勤,万一姑娘心软被他给骗了怎么办?王爷,您可千万不能大意。”
她一脸的煞有介事,倒是让玉初有些无言以对。
“嗯,你有心了。”
玉初不吝夸奖道:“回去吧,本王知道该怎么做。还有,破罐破摔不是这么用的。以后跟在她身边要多学多问,不要乱用成语。”
锁烟脸色有些红。
“是。”
“那王爷,锁烟就先回去了,姑娘这会儿该午睡起了。”
“去吧。”
“嗯。”锁烟刚转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王爷,我出门前姑娘还让我问问您的伤好了没有。嘻嘻,我觉得姑娘还是很在意王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