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仍在落下,一切似乎又回到那一天,只是海棠花下的男女并没有丝毫动作。海棠花虽不停落下,但树上的不曾少一分,地上的不曾增一分。那花瓣分明覆了红衣,遍眼胭脂色,连眼前女子的发丝间,也都落满了海棠花瓣。
“禅师,你看我可好。”女子的声音是景唤从未听过的娇柔,仍然是应属于浮苏的声音,但却格外柔情万种,娇软万分。
景唤业已盘腿禅坐,却没有闭上眼,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不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只除却偶尔眨眼外,似乎海棠花间坐着的已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白玉菩萨相。甚至,他心中的无数种念头,也在纷杂过后平静下来,只剩下了无言无念的注目,似乎只要一直看下去,他就能破除眼前心障一般。
“禅师,你作甚总这样看着我,叫人好难为情。”女子的言行举止,完全是记忆中浮苏就应有的样子,只多一分柔情,减一分坚韧。眉目间盈盈如含春水,嘴中如含蜜糖,娇的软的甜的。
可是仍然不是她,景唤清明不已,但却仍然无法下手,他手中的禅杖有着山岳也远不及的分量,甚至每每一念到要一杖了结眼前的幻象时,心中也如压着千万座高山一般沉重。若真是浮苏,景唤宁愿就此不清明,但眼前不是,分明不是,他清明却仍然无法决断。
就这样,他定定地看着,那红衣女子披满身海棠花的不时娇声软语。不因他的不理会而恼。不因他的不为所动而怒。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娇软温绵。景唤定定看着,不行,不动,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洁白僧袍也被胭脂色淹没,整个天地之间似乎再无其他颜色时,景唤忽然开口了:“可愿与我结伴成双。永世长生?”
红衣女子毫不犹豫,甜软地一笑,娇丽无比:“自然愿意,能得禅师相伴永世,我心中再欢喜不过。”
景唤忽然仰天大笑,笑到至癫狂时,却猛地停住笑声,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说:“所以你不是她,她如今有了句分外不着调的话——性别不同,怎么相守。她总用种种借口拒绝。她总是奔向更高处,而不是向着安稳的地方靠去。她相信永生在忧患之间。身死在安乐之中。既你不是她,我为何要纠结于此。”
说罢,微笑,又见佛子,仿若身披柔软白光的白玉菩萨,清净无尘。
只这瞬间,海棠花消去,那女子也消去,天地又复原来面目。景唤再看,他不过只是在一株开满红花的树下静坐着罢了,哪有女子,哪有海棠花,哪里又有娇柔甜软。
始知,心障不全需以力破,以心以眼也可勘破。只要我心能辩是情是障,是真是幻,障可消,幻可去,一如爱与恨常也只在一念之间。景唤起身离去,那株开满红花的树纷纷扬扬砌满一地落红,触目如血。景唤却并不曾回头去看,他将得到新的传承。
走向菩提林深处,高台之上有一莲台,以山石雕琢而成,经风经雨业已陈旧不堪,莲台座上长着厚厚青苔。却在景唤赤足踏上去的一瞬间,光华隐隐,但很快又消去,莲台并不见任何变化。
待到景唤再睁开眼,已到可以离开菩提境的时候了。
自菩提境出来,景唤抬头看了一眼天地星辰,便得知已经八年有余。数千里之外是乘云宗,比乘云宗近个数百里的法叶寺,景唤自然还是先回了法叶寺,与师门长辈禀报一声,然后便动身去乘云宗。
到天衍峰时,是宗正接待了他,一问浮苏,却被告知:“浮苏师妹跟着秦真人出门游历了,你来得不巧,才走两个月不到,若早些来便不至错过。”
宗正隐约知道一点这两人之间发生的事,不过不是很清楚,浮苏有生父在,做为师兄,宗正也不会管得太宽。
“不知去了何处?”景唤问道。
“那便不知了,只知秦真人带浮苏师妹出门,说三年五载有可能,三五十载也有可能。幸而我等修行长生之人,不惮这三五十载,待来日浮苏师妹归来,我再报与景唤禅师如何?”宗正莫明觉得,秦业带着浮苏离开,不会正是因为掐算到景唤会来吧。
见问不到方向,景唤倒也不急,就像宗正所言,莫说三五十载,便是三五百年,对漫长的生命来说也不过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追逐心中所念之女子,原本就是急不来的事。
于是,景唤便回法叶寺静修禅定。如愿塔顶,不灭心灯依旧灯火微微,纵使在雨夜也丝毫不为风雨所动,静照不动如佛子禅心。却在数月之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不灭心灯猛地几个跳跃,火光大作,照得整个如愿塔通明无比,至最后,从外边看,整个塔已近虚无,不灭心灯的光将每一块古旧的塔砖填满,不外泻分毫光泽,只静守塔中。既便只是这样,也足够令景唤心惊,不灭心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意外。